《返校Detention》:你是忘記了,還是害怕想起來?

杞欣庭(Kí Him-tîng)
鬥陣來講Tâi-gí
9 min readSep 28, 2019
Photo by:Yahoo!奇摩電影

《序章》:故事就從這裡開始…

「事情到底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啊?不就只是看幾本書而已嗎?」

《返校Detention》這部電影,改編自2017年,由赤燭公司開發的同名驚悚推理遊戲。

故事背景發生在中華民國政府殖民台灣的戒嚴時期,女主角方芮欣和男主角魏仲廷是翠華中學裡的兩名高中生,學校裡的教師以張明暉、殷翠涵為首,和幾名學生組成了地下讀書會,帶領學生閱讀、抄寫當時的禁書,不料卻遭到抓耙仔( liàu-pê-á)的舉發,引發接下來一系列的抓捕、刑求甚至處死,而這背後的冤屈與怨恨也編織成牢籠,將男女主角兩人困在亦真亦幻的校園之中,也呼應了電影英文名稱Detention的拘留之義。

以下,筆者將會針對電影內容,分享我對其意象的分析、劇情的意涵及電影的評價。文章內容涉及劇透,請斟酌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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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河|魍魎|水仙|白鹿

「水仙的樣子簡單,活在自己的世界。不會孤單的,有人懂就好。」

風狂雨驟,魏、方二人手持雨傘,藉著幽微的燭光走出校舍返家,卻見翠華中學鐵門外的道路崩裂,一條混濁的巨河沖刷而過,故事自此展開。這條出現在電影開頭的河流,意象即為「奈河」,由於方芮欣是飽含愧疚、自殺而死,在民間信仰中,自殺的靈魂在執念未解前無法渡過冥河,這也是她作為地縛靈無法脫離學校的原因。

魏、方二人因暴雨阻擋返回校園,卻意外聽見電話鈴聲,方芮欣因在話筒裡聽見教師張明暉傳來的聲音,堅信老師還在學校,決定前往尋找,魏仲廷也因不放心而緊隨其後。在尋找的過程中,方芮欣多次看見滿臉鮮血的「魍魎」,而她在電影中形象也酷似女主角,魍魎的原意是山川中的木石精怪,而在此,則是象徵方芮欣在校園中不斷輪迴而支離破碎、飄渺無依的靈魂碎片。

男女主角先到了教師辦公室察看,發現張明輝和殷翠涵兩名教室的位置都被翻找過,魏仲廷推斷,他所屬的地下讀書會一定被發現了,於是匆匆前往警衛室拿位於儲藏室的讀書會鑰匙。到了警衛室,二人只見外省籍的警衛老伯一邊在碗裡擲著骰子,一邊喃喃自語,鏡頭拉近一看,赫然發現在碗內的是「牙齒骰子」,而警衛的臉部也被挖去了右眼、鮮血直流。此處的牙齒骰子意象為警總的刑求,警衛也因「隱匿匪諜,與匪同罪」為由而慘遭酷刑。

拿到鑰匙的兩人,在成功躲避鬼差之後,到達了讀書會的原址,魏仲廷發現,原本泰戈爾詩集內頁的「」遭到塗抹,樹枝上還繪有上吊死亡的簡筆畫。詩集內頁的樹,象徵著自由,但在戒嚴時期,一但試圖碰觸與自由相關的事物都只有死路一條,也成為讀書會成員死亡的預示。

魏仲廷回想起此前讀書會曾在防空洞裡讀書,為了尋找倖存的成員,主角二人快步前往防空洞。在防空洞裡,教師殷翠涵直指方芮欣是「告密者」,並且在幽暗的燈光擺盪搖晃之後,成員和教師都變成了一幀幀貼在牆上的「黑白照片」,張明暉也在其中。這些黑白照片,是在隱喻白色恐怖時期遭受迫害的受難者,類似的照片牆也在二二八國家紀念館中陳列,顯示當時罹難者無聲的控訴。

方芮欣在遭受魏仲廷的大聲質問,以及看到張明暉的遺照刺激下,回想起所有的一切,並陷入回憶。在女主角的回憶中,有兩個重要的意象:「水仙與白鹿」。與女主角展開師生戀情的張明暉,其筆下的水仙就是象徵著方芮欣,她純潔、孤芳自賞且被他懂得,但同時也暗示著未來所有人都死了、只留下方芮欣一個人的命運。白鹿則象徵張明暉,在傳統中白鹿帶有「加官進祿」的涵意,白色也符合他堅貞、高潔的形象。這兩個意象可以在最後張明暉留給方芮欣的信作驗證。

記起一切的方芮欣,在張明暉的鼓舞下,決心要幫魏仲廷離開校園,因為只要活著就會有希望,然而,她在此時卻受到先前出現過的「鬼差」阻擋。此處的鬼差具有雙重意象:一是象徵著警總,他掐住方芮欣的脖子,代表當時的警總可以使用一切手段讓民眾禁聲,也代表著在戒嚴時期警總帶給人民的窒息感。二是象徵著方芮欣內心的恐懼,鬼差的臉部是一面鏡子,裏頭倒映著她的臉,代表著她因愧疚而不願記起過去的恐懼,然而,在方芮欣大喊:「我不要忘記!」之後,鏡子應聲碎裂,鬼差也痛苦倒地,象徵女主角終於戰勝了內心的恐懼,並隨後成功救下魏仲廷送他離開翠華中學。

最後,是「返校」,也是這部電影的主題,象徵著出獄後的魏仲廷,返回即將拆除的翠華中學,將張明暉的信交給方芮欣,劇情到這裡告一段落。以上是筆者對電影意象的簡短分析,更多精彩的細節等待各位進電影院去發掘。

Photo by:Yahoo!奇摩電影

這終究是一個關於「愛」的故事

「樹葉有愛時,便化成花朵。花朵敬拜,結出果實。埋在地下的樹根使樹枝產生果實,卻並不要求什麼報酬。」

看到這裡,興許很多人會疑惑,「恐怖片」到底跟「愛」有什麼關連?筆者認為,導演非常取巧的採用恐怖片這個題材,營造出戒嚴時期壓抑、窒息和膽顫心驚的氛圍,並透過各種場景的塑造與意象,來還原白色恐怖時期的時空場景。但電影的拍攝絕非是希望引起政治的辯論,而是希望以白色恐怖為背景,引導台灣人去正視過去的歷史,所以導演將焦點放在了「人」身上,而人與人、人與社會的互動,正是愛恨的源頭,所以我說,這終究是一個關於「愛」的故事

首先,是男女情愛。方芮欣因為父母失和、家庭分裂而造成心靈上很大的衝擊,張明暉作為她的輔導老師,在一次次的輔導後,兩人情投意合、暗生情愫,他是女主角當時唯一的精神支柱,也解釋了方芮欣在誤以為他背叛自己後,有如此激烈反應的原因。即使慘遭處死,張明暉的愛還是一貫的溫柔且堅定,他在方芮欣痛苦的回憶漩渦裡告訴她 ,「只要我們還活著,就有很多事可以期待。」,幫助女主角走出執念的牢籠,這份情感很難不為其動容。

再來,是由愛生恨,這部分體現在方芮欣的雙親,以及她對殷翠涵的怨恨之中。方芮欣的父母,因為其父親的出軌導致夫妻關係破裂,而父親也開始酗酒並家暴,母親則天天在菩薩前祈禱「要是他不在就好了。」,最終找到父親貪汙的帳本,導致他被捉捕,這一系列的家庭劇變,使得方芮欣痛苦不堪。而方芮欣對殷翠涵的怨恨,則是因為她誤以為愛人張明暉背叛自己和殷老師在一起,憤恨之於想著「要是她不在就好了。」,當抓耙仔向教官白國鋒舉報讀書會,卻意外牽連數條生命,愛人的喪生與歉疚促使她上吊輕生。這樣的情感直白且強烈,方芮欣和她母親也確實犯了錯,但我們不應一昧地指責,而是應該深究在戒嚴時代,人類的愛恨之情反過來被國家機器操弄的悲哀

接著,是師生之愛,這裡指的師生,是成立讀書會的所有老師愛護學生的偉大情操。說到「自由」,我們首先會連想到的就是行動上的自由,但其實思想上的自由才是人之為人可貴之處,身在戒嚴時代,教師們成立讀書會、帶所謂的禁書給學生看,為的只是要告訴他們,世上的知識和觀點,不是只有學校和國家讓他們學的才是正確的,獨立思考、不被意識形態所操弄,是教師們對學生最深切的關懷與期盼,關於這份愛,筆者最被觸動的是電影裡的張明暉對殷翠涵說道:「不管怎樣,先保護學生。」,在那動盪的年代,這種難能可貴的情懷令人發自內心的敬佩。

最後,是家國之愛,這部分需要詳加解釋,因為與其說是愛,不如說是一種狂熱。戒嚴時期的國民政府是威權政體,有時具備民主的外觀,甚至容許一些政治多元主義,但卻以特定的政治信仰主導國家發展方向,在集體主義的領袖崇拜之下,個人主義被壓制、個性被抹煞,「以國家興亡為己任,致個人生死於度外。」更成為一種道德被推崇。在這樣的體制下,身在其中的人們很難不犯下漢娜.鄂蘭所說的 the banality of evil,也因為這種狂熱,白色恐怖成為台灣人的歷史共業,也是台灣這片土地上的集體創傷,作為一個台灣人,該如何去記憶與面對過去的歷史成為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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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人,該如何記憶過去?

「把所有的痛苦都留在過去,就這麼忘了不好嗎?」

二二八、四六事件和白色恐怖等等一直都是很難去處理的問題,筆者至今仍不敢輕易碰觸,原因並非是此議題有禁忌性,而是因為「歷史是被拼湊與創造的」,歷史的現場常常沒有見證者,就算有,看到的也不完全是真實,在場的人都不一定看得到,更何況是身處現代的我們,正因為沒有所謂「客觀」的歷史,無論是在研究、文學和影視處理上都要非常謹慎。

《返校》這部電影雖然不見得完美,但在台灣絕對有它劃時代的意義。在此之前,台灣對於白色恐怖時期有著墨的是《超級大國民》,與二二八事件相關的則是《天馬茶坊》、《悲情城市》,但這些經典都是完成於台灣新電影時期,至今仍鮮少有影視作品碰觸相關議題,韓國這幾年針對光州民主化運動拍出了《我只是個計程車司機》,筆者一直在等待台灣什麼時候能針對白色恐怖製作出屬於自己歷史的商業電影,《返校》在這時出現了,它會成為台灣民眾共同直面集體創傷的契機。。

最終,台灣人該如何記憶過去?記憶歷史不是為了記憶仇恨,更不是為了分化族群,記憶歷史,是因為唯有正視過去的慘痛,我們才有資格享有現在的自由,「我們有著獸性和惡魔性,但同時也有著神性。我們有利己主義的欲求,但也有著愛他主義的欲求。」面對不同的觀點,學習尊重與包容,面對不公與不義,學習溫柔而堅定,這是最好的時代,卻也是最壞的時代,但只要我們還活著,就還有很多事可以期待!

「白鹿予水仙,今生無緣,來世再見,致自由。」

致所有為爭取自由而努力不懈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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