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吧孩子:第1章】泰北金三角:什麼?校長是毒梟?!
「泰北金三角的海洛因,總出產量曾佔世界的70%,數十年來,此地區由漢人毒梟──昆沙所控制。」
原來我腳下踏的這片土地,曾是全世界海洛因供應量最大的地方!「昆沙」這名字,似乎有聽大同中學的主任提及……對了!昆沙不就是大同中學的創校人?而學校主任以前是昆沙的手下,所以我即將在……全世界最大毒梟創辦的學校教中文!?
「我要去泰國清萊市的大同中學當志願者(義工)教中文,明昱你要不要一起來?聽說是個很棒的地方喔!」我的中國朋友阿飛,滿臉盛情的邀約我去泰北的偏鄉教書。
「嗯,教書也算是我的老本行之一,聽起來是滿特別的體驗。why not?」我內心盤算著自己曾在屏東的港仔村當過一陣子課輔老師,教小學生?應該不難,因此我雀躍的答應了。
「停車!驗尿!」從清萊市的巴士站到大同中學途中,一位泰國警察攔住我們,使喚駕駛座上的徐老師直接在路邊測試尿液有沒有含毒品。我們在車內面面相覷:「太扯了吧?警察直接叫司機到路邊驗尿?」
清萊市當地教師極度缺乏,連校長都必須親自開車到緬甸「引渡」老師過來。我內心納悶著:後天就要開學了,教職竟然像急就章般臨時聘請?抵達大同中學後,我彷彿進入一個時空秩序錯亂的異域──儘管人身處泰國北部,但這裡的老師與主人,講話都帶著濃厚的外省腔,近似台灣的老榮民。在此之前的旅程,我通常以英文與人溝通,可在這泰北山上偏僻的村莊,彷彿將我拉回舊時代的台灣,中華民國國旗處處可見,連孫中山像也好整以暇地擺放著。
──我「究竟」在哪裡?不由得發出這樣的困惑。我在陌生與朦朧的懸問中摸索。最初我僅是想望到偏鄉發揮我的中文長處,卻誤打誤撞闖入了一個令人費解的所在。
天色漸暗。
晚上我跟阿飛在房間休息的時候,隔壁傳來一陣清新的吉他聲,原來是載我們來學校的徐老師正在自彈自唱。吉他反覆彈響的音、壓指在弦的觸感,是屬於我在台灣的記憶。聽到懷念的吉他聲,我興奮地跑去找徐老師切磋:「F和弦,用封閉和弦會比較好彈喔!」
「我的手不太方便按封閉和弦……」徐老師面有難色的苦笑。我才尷尬發現,徐老師的食指少了一截!原來徐老師以前是北緬甸果敢軍,在那裏當了十多年的兵。他的體格清瘦而結實,那削尖的臉與憂鬱的神情曾令我疑惑:那樣深邃的抑鬱氣息從何而來?
「我爺爺以前是國民黨的軍官,國共內戰時,我們全家就逃到緬甸了。原本想要跟著國民黨軍撤回台灣,可是爺爺把全部的錢都拿去買大煙(鴉片)。有一次我們緬甸的家發生火災,我爺爺不顧性命衝進去,就是為了要把他的大煙搬出來。」
「徐老師,那你們以前打仗是跟誰打啊?」
「唉,我們以前誰都打啊,緬甸政府軍也打,中國軍也打,打到後來自己人互打。以前我們身上都要扛著幾十公斤的槍械與裝備,有時候身上披著一條帆布,就要在大雨中露宿了。」
徐老師告訴我們,他至今還是個沒有「身份認同」的人。風風雨雨數十年走過,仍沒有一個國家真正承認他。他現在擁有的,僅存一張緬甸難民證。身為華人的後裔,他依然懷抱著熱切的期待:總有一天,不論是中國共產黨,或是曾被中國國民黨統治的台灣,能夠給他一點幫助。
「我只是想回到我的『家』而已。」
那天晚上我跟我爸通一回Skype,遙遠的彼方傳來熟悉的聲音:「我以前也曾夢想在金三角教書!我年輕的時候有一部很有名的小說叫做《異域》,就是在講當初國民黨撤退的時候,除了退到台灣的國民黨軍,還有另一群中國國民黨軍人退到金三角,人稱──孤軍。」沒想到,我竟在我爸曾經夢想前來教書的地方。
「金三角」指的是中國、緬甸與泰北的中心地區,這裏有雲南人、泰國人、緬甸人還有十多族少數民族,每個民族都擁有不同的語言,大多數學生都以泰語和雲南方言溝通。很多主任及老師都是國民黨孤軍的後裔,金三角地區的領導人都是漢人的毒梟軍閥。而我所任教的「大同中文學校」是毒梟軍閥──昆沙當年為了要永續傳承中華文化,而建立的一所中文華語學校。
憶起初到清萊市的滿星疊村,我非常喜歡這裡的環境,四周小山丘圍繞,彷彿鄉鎮旁青翠而柔軟的圍巾。附近是小溪潺流與寧靜的吊橋。學校的操場上男孩子在打籃球,女孩子在玩跳繩,年齡更小的孩子則在噴水池裡面無憂的潑弄。難以想像乍看民風純樸的滿星疊村,從前竟是充斥著海洛因、毒梟、軍閥的三不管地帶。
現在回想起徐老師的故事,與當地的華人生態。我想坤沙等人建立華文學校的目的,為的就是讓這些流離失所的華人後裔能夠再次擁有「家」。雖然坤沙曾是美國懸賞兩百萬美金的世界第一毒梟,但就算是社會眼中的「壞人」,對家鄉還是有著濃烈的鄉愁吧。
在大同中學待了幾天後,跟學生多了些互動,也因為年齡相仿而成為朋友。這夜,學生們邀我一起去喝285,也就是泰國威士忌。我們在微醺的對白中一筆筆勾勒出滿星疊村的樣貌。
「我以前是從緬甸『偷渡』過來的啦,我們躲在船裡過溪,這樣才不會被泰國軍官抓到。」其中一位中文較好的學生阿寶告訴我。他擁有黝黑的皮膚與一派樂天的性格,最崇拜的偶像是周杰倫(真有親切感!)。我與四位學生坐在宿舍後面的澡堂,喝喝酒、吃著零食,這些「學生朋友」們,平時沒事也打籃球、彈吉他,和一般國家同齡學生的休閒相差無幾,卻令人難以想像:他們竟是「偷渡」過來的! 與徐老師有相似處境,他們很多人也沒有護照,只有難民證。
「為什麼不待在緬甸呢?」我進一步追問。
「在北緬甸,大人都被抓去當軍人,小孩子被抓到的話,就要進軍中扛武器啊!」對我而言,大同中學是個秩序混亂的地方,根本難以達到教育目的。但是對從緬甸偷渡過來的學生而言,這裏是一個避風港。比起緬甸日日提心吊膽的生活,泰北的大同中學著實安逸太多。
「阿寶,我沿途總是聽到有人提及張校長,可是卻沒見到本人,他是個怎麼樣的人啊?」最初我的中國朋友阿飛就是與張校長聯絡的,而大同中學的老師也告訴我許多張校長的豐功偉業。
「張校長以前也是昆沙的部下,他在金三角這一帶勢力非常龐大,任何問題,他一通電話就能解決!連泰國的警察都不敢動他。之前有一次我們偷渡來泰國被抓到,張校長一通電話就搞定了!」張校長只有國中畢業,他不只擁有地方勢力,也幫大同中學募得千萬元來蓋校舍與教學樓。
難以想像這些發生在世界彼端令人驚駭的聽聞。這所學校的運作只能用「混亂」兩字形容,儘管即將開學,課程與老師的安排皆未處理完畢,老師人數依舊不足。雖然我答應了徐老師要任教一個月,但我逐漸發現,我實在找不到在此任教的意義,所以我暗下了決定,跟阿飛與徐老師不告而別,在大同中學的最後一晚,我與學生們一起看周星馳的電影 — 《喜劇之王》。
隔天一早,我背起我的大背包,正準備離開時,我想起昨天阿寶告訴我:「之前有來過很多台灣的志工老師,他們總是熱情的說:『如果有一天你們到台灣的話,我們一定第一個到機場接機!』雖然我們在大同中學相處的時光很美好,可是現在也失聯了,誰知道他們會不會忘記我們……」我能夠想像,志工老師很容易因為一時的情感衝動,而向學生們說出自己未能履行的承諾。想著想著,我走進男生宿舍裡,跟阿寶還有他的兄弟們說:「我不確定我還會不會再來,不過我希望無論如何,你們永遠要知道自己想要什麼、該往哪走,並繼續走下去。」我希望這些最後的話語,能夠警醒他們釐清自己的抉擇,專注在自己的熱望。永遠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同時,這些話也是對我自己說的。
臨走前,我留了一張紙條給阿飛,做最後的告別。接著我躡著腳步、揹著大背包走出宿舍。我環顧四周,確定阿飛、徐老師與主任們都不在。然後我快步走過長廊、教室、石階、操場……直到當地的接駁車站,攔了車回到清萊市。
困惑如跟追已久的敵方將我團團包圍,質問著我:「你,為何要從滿星疊村逃走?」
我口口聲聲的答應徐老師要任教一個月,可是我卻揹著背包一聲不響地離開了。
是無法忍受那裡紊亂的生活?還是無法忍受「認清」的孤獨?曾對大同中學學生說出堅定的、有關相信抉擇的正向話語,如今諷刺的在我思維裡惶惑打轉。此刻,我站在清萊市街頭,撥了通電話給在台灣要好的高中同學,跟他說我已經離開了滿星疊村的大同中學。
「因為那所學校實在太 Fuck up 了!所以我離開了。」我這麼說。
「明昱,Fuck up的不是那所學校,而是你!你每次做了決定都沒有辦法堅持下去。」
電話那頭的我陷入自剖的沉默。
我的「選擇」到底想證明甚麼?究竟是「逃跑」還是「面對」?問題如藤蔓般無限延展並纏勒思緒。「逃跑」這件事情彷彿是我的詛咒,不只是從大同中學逃出來這件事,放棄跳舞、放棄學校、放棄徒步到拉薩…..我一直以來都無法堅持自己的信念,把我當初做的決定給「完成」。逃離大同中學、回到清萊市的那天晚上,我孤單地待在旅館裡,想起最後一天,我跟大同中學的學生們一起看《喜劇之王》中的台詞。
「你看前面,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到。」
「也不是,天亮後便會很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