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車到聖雅各之路 Motobike to Camino de Santiago

我們住的地方聖胡安德盧斯(San-Juan-De-Luz)離西班牙領土大約有15公里的距離,是個開車只要20分鐘便能抵達鄰國的完美位置。

短短不過15公里的距離,當你跨越了那條彷彿不存在的邊境之後,會驚訝的發現物價的下滑就好比是黃昏市場的限時大特價,來得讓人又驚有喜。不論小至麵包店,大至加油站、餐廳或者是超市,價錢都比起法國來得親民許多。也因為這原因,住在這區域的居民都養成了沒事就開車去西班牙逛逛,看看能撿到什麼好貨的習慣,採購民生用品或者是在某個美麗的午後吃著西班牙小吃(Tapas)配啤酒,回程時絕對要把車開去加油站加到最緊繃,才心滿意足的驅車回法國。

最愛的TAPAS

七月的某個午後,我們跟附近的機車行租了一臺 50cc的摩托車打算要去遠一點的地方旅行。在法國租小五十不需要駕照,但最高時速卻可悲的只能騎到三十,尤其是當騎在上坡路段時,整台車就像是顆洩了氣的皮球,不論油門催到多緊,都彷彿在漫漫星球上漂流沒有終點,只能任由後方來車不斷從你身旁呼嘯而過,不時還會被按個幾下喇叭來嘲笑你的無能為力。車行老闆的朋友得知我們是台灣人後,興奮地從摩托車上跳下來,一手把戴在頭上的全罩式安全帽用力的扯下,露出一臉因炎熱而冒著大粒汗水的圓臉和我們說著他在1993年時曾經短暫去過台灣的故事。

那是一個正值颱風季的炎夏,他乘坐一班從香港飛往台灣的班機,結果遇到了當時正在肆虐的超級颱風,整架飛機因亂流的關係晃動得非常劇烈,嚇得他一直不斷的向天禱告,祈禱能順利度過這個難關,即使他從不是一個有信仰的人。接著他在高雄租了一臺摩托車,沒想到才剛上路不久,竟然就在半路被一台轎車撞倒,對方一下車什麼話都沒說,只丟了一疊現金給他後便風塵僕僕的開走了,留下一臉錯愕的他。

我問他還記得那筆錢有多少嗎?

他說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只記得當時那筆錢足夠讓他在台灣吃喝玩樂一整個禮拜都還有剩,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至今已過了25年,他依然記憶猶新的跟我們說著當年他在台灣吃到的那支雞腳有多震撼到他(不時還要搭配猙獰的動作)。我答應他,下次再來一次台灣,我一定會買一袋雞腳來當見面禮,到時可千萬要赴約。

我們一邊笑著,邊擦拭著額頭上不斷冒下的汗水,不知不覺,都突然想啃雞腳了。

騎車20分鐘就抵達別國領土的感覺非常奇妙,轉個彎,巷子走出來就突然變成另一個國家,沒有任何告示牌,就像是從西門町騎上台北橋後變成新北市般的無感,但仔細一看,街上的指示牌卻都默默的從法文變成了西班牙文。

說老實話,要不是街上突然多了很多西班牙小吃店,或是身旁的人們從嘰哩呱啦的法文轉變成像子彈速度的西班牙文,我還真的完全沒有任何感覺我已經抵達了不同的國度。

我們把車停在了伊倫(Irun)火車站附近後開始沿著一路上顯眼的黃色指標走,可能因為時間還早,許多店家的鐵門仍然深鎖著,只看見兩三個街友全身裹著薄薄的毯子就這樣緊緊的依偎在店家門口熟睡著。空氣裡透著尚未消散的水氣,走著走著還會不自覺的打了幾個冷顫,只好把背包裡唯一剩下的頭巾拿出來取暖,心裡不禁開始怪罪自己又太大意了吧,總是學不會多帶一件外套出門的哲學。

越過幾條窄巷和一座小橋之後,我們終於看到了黃色指標上寫著大大的 『Camino De Santiago]』幾個字。繼續往裡面走,開始出現一些如同中古時期才會出現的老舊農舍,有些農舍仍舊保有它原本的樣貌,甚至裡頭還住了人,門口養了幾隻壯碩的黑牛,那些不用耕作的黑牛,彷彿是一名退了休的老兵,守在主人家門口用著直瞪瞪的大眼睛看著你,一邊還會發出微微的嘶吼,彷彿在告訴你,如果敢膽再靠近一步,下一秒會發生什麼事它可不保證喔。

也有一些農舍雖還保有原本的老舊模樣,但房子內經過裝修後早已搖身一變成為一棟美麗與知性兼具的民宿,走過時還能聽見一陣陣從屋裡傳來的古典樂和咖啡香。一對年輕夫妻帶著兩名小女孩正坐在農舍外的搖椅上,民宿主人一手托著裝滿食物的盤子,一手拿著一壺剛沖泡好的咖啡步伐蹣跚的走向餐桌,一不小心,一顆從托盤上掉下來的水煮蛋就這樣硬生生地滾到了草叢內,消失無蹤。

聖雅各之路(Camino De Santiago)是一條在歐洲非常熱門的徒步路線。相傳耶穌門徒雅各在耶路撒冷被殺害後遺體不知去向,西元814年,一位修士在暗夜裡得到啟發並受到星星指引,於現今西班牙的Santiago De Compostela找到雅各的遺體,此後許多教徒都會到雅各的墓地朝聖,也就開啟了這條長達1000公里的徒步之旅。

這幾年也因為陸續有些作家跟電影商出版了關於聖雅各古道的作品而又聲名大噪,吸引世界各地的人前來朝聖,且因為這條路線沿路都是平緩的田園風景居多,一路穿越許多法西小鎮,可以深度體驗當地鄉村文化,甚至還有餐宿業者在這條徒步路線上設立了許多旅店跟餐館供徒步者吃飯與休息,是條不用有太多登山經驗也可以挑戰的一條路線,沒有什麼太困難的上升攀爬,非常適合大眾徒步,不論是為了宗教信仰或是個人靈修,這條漫長的道路似乎都能替自己的靈魂撫慰些什麼。

聖雅各之路總共分為三條主路線,法國之路(Camino Francés)、北方之路(Camino Norte)和銀之路(Da La Plata),每條路線各有它的優缺點。但它最迷人的一點大概就在於它的彈性非常大,沒有特別規定的起點,你能夠從歐洲某一個地方上路,在接上任何一條聖雅各之路,延伸性非常的廣。

但最主要的路線起點還是由法國南部皮里牛斯山一路通往西班牙北部聖地牙哥,整趟路線走完大概需要一個多月的時間,但對於沒有這麼多時間的人來說,也可以像我們一樣挑幾條感興趣的支線來走走,當作一日健行,也是不錯的選擇。

因為就剛好住在得天獨享的北方之路旁邊,我們自然就選了一段北方之路最美麗的海岸路線來小試身手。原本一路上都見不到半個登山客,沒想到在越過幾個彎之後開始出現一些零星的登山客從樹林中走來。一名騎著機車的大伯忽然從前方的小路上迎面騎來,並對著我們大喊:『Santiago!』就僕僕地離開了。一開始還有點被他這個舉動搞得有點霧煞煞,想說是不是遇到瘋子了。但隨著越走越遠,陸續開始碰到一些登山客看到我們也都對著我們微笑說著:『Santiago!』後才搞明白原來這是一句在聖雅各之路上頗盛行的流行用語,有點類似像在對你說:『加油!』

沿著緩坡走了大約五公里我們抵達了一眼望去便會不由自主神清氣爽的美麗稜線,稜線連接著海天一線,右手邊是蔚藍的北大西洋,左手邊則是西法渡假大城昂達伊(Hendaye)的市景,猛烈的艷陽把沈浮在空氣中的微粒水珠一滴滴的蒸發著,最後飄向了大海。我們坐在山丘上靜靜俯瞰這一片美得不可思議的景致,視野遼闊到彷彿可以看到遠方海上閃閃發亮的漁船和正在飛舞的大老鷹,或是一名正躺在沙灘上忙著調整胸部的比基尼辣妹。沿路都是一群群的牛、馬、羊圍繞著你,豪無遮攔的就在你身旁走動,不時還會走到你的腳邊拉幾坨屎示威,這種人與動物之間的自然交流,都讓我這個都市俗大開眼界。

由於我們出發時間抓得太晚,加上沿路耗費太多時間在拍照,經過推算後發現如果堅持要用走得走到本日健行的終點聖塞巴斯提安(San Sebatian)必須還要再走十公里的路程,簡直是不可能的任務,只好臨時更改路線,改從帕薩爾(pasaia)小鎮坐公車過去。只是沒想到從海岸步道下切到帕薩亞小鎮這段路竟長得無邊無境,而且全程沒有任何一棵樹木能夠當作遮蔽,我們被正中午的艷陽曬到如同兩隻煮熟的龍蝦走在路上,皮膚輕輕一碰都會灼痛,眼看著前方的柏油路被太陽曬得好似滾燙的岩漿,水瓶裡的最後一口水也在剩下的一哩路上宣告完結。

兩具行進中的乾屍這畫面顯然不那麼討喜,而我們也絕對不是那唯一遇上缺水危機的糊塗遊客,西班牙政府早在遊客變成乾屍前就為我們準備好了逃生裝置。就在口腔裡的口水也即將遭遇浩劫之際,意外的在路邊發現了一個類似中古時代才會出現的小水閘,我們用半信半疑的眼神靠近這個神秘物體觀察了好些時間,並且嘗試上下拉扯開關,冰涼透徹的泉水竟然就這樣如天降甘霖般的從地底裡給流了出來,已經忘了當時的我們究竟裝了多少杯水來止渴,只記得最後我們是鼓著兩顆肚皮搖搖晃晃的離開。在這之後我試著在網路上查詢其他人的遊記時,才發現原來這是Camino De Santiago這段路上很著名的打水裝置,有些路段甚至還會提供紅酒,讓你在健行的時候也能醉醺醺的享受風景,難怪會被徒步客稱作為五星級的健行步道,實在當之無愧。

我們把重得如同槍砲彈藥的水壺補得滿滿的,滿到放進背包裡還會滑稽的露出一大截才肯安心離開,原本炙熱的天空開始多了幾朵白雲悠遊,減去了上午的熱氣,我們也因補充了充足的水分,體力像是重新上緊發條的小木偶,任由著步伐輕快的滑過看不見盡頭的柏油路,有時甚至雙腳快到連自己的身體都有點跟不上了,回頭才發現原來我們已走了好遠好遠的路。

山腳下小巧可愛的帕薩爾小鎮在一段又一段的山路中若影若現,連結著海港的城市有著與世無爭的的氣質,閃閃發著光,彷彿仔細一聞,還能聞到一條條剛被補上岸的魚腥味。我突然想起了出發前曾在網路上查過的資料,這裡是西班牙帝國時期著名的海軍上將布拉斯·德萊索(Blas de Lezo y Olavarrieta)的出生地。這個在戰役中失去了左眼、左腳、左手臂而被稱為半邊人的男子,在卡塔赫納戰役中,靠著只有三千六百多名兵力去迎戰擁有三萬大軍的英國,最終獲勝,穩固了西班牙在加勒比海的勢力。

據說到現在仍然沒有人知道他的屍體被葬去了哪,但這麼一位叱吒風雲的將軍,曾經也只是個在這片純樸漁港長大的孩子,那時的他,是否會知道未來的他將會航行到世界的另一端,並且死於異鄉?

就這麼想著想著的同時,腳步不知不覺的帶領我抵達了帕薩爾小鎮的市中心,那天剛好是週末,但在這座小鎮卻絲毫感受不到假日的氣息,寥寥無幾的人潮在廣場裡顯得特別寂寞,偶爾會有三五成群的中年人從巷子口經過,隨即,又是唰的一聲回到了原有的寂靜。

我們走到寫著滿滿潦草西班牙文的公車站牌前試圖找尋任何有關如何抵達聖塞巴斯提安的蛛絲馬跡,但終究還是一頭霧水,因為那張斑駁的時刻表早已被風吹雨淋的天氣折磨得殘破不堪,站在一旁的老太太似乎是看到兩個稀奇的亞洲人在站牌前焦慮不安,便主動上前詢問我們是否需要幫助,由於語言的不通,網路還很不給力的突然斷線,我們幾乎是靠著生動的比手畫腳在溝通著,老奶奶似乎也不太在乎彼此究竟聽不聽得懂,一股腦地就開始用西班牙文滔滔不絕地和我們說話著,有時甚至盯著大眼睛向我們丟出問題,我們用零零碎碎的西班牙文隨意丟回去,卻還意外的接上了彼此某種頻率。

沒多久後,一臺公車朝著公車站牌駛進,老太太比了比車示意要我們趕緊上去,我們糊裡糊塗地跳上了車,向車外的老太太道別,那時我才仔細端看了老太太的樣貌,個子瘦小的她,柱著柺杖看起來堅定不已,白得如同透著月光的白髮整齊的披在微微彎曲的肩上,那一輪笑臉和身後逐漸凋零的街景形成強烈對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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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ei Chen Hsu
小小漂流日誌 Little Wanderlush

流浪上癮者,熱愛文字,同時喜好登山、攝影和料理。小時候夢想成為一名考古學家,儘管事與願違,仍然用著自己的方式不斷探索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