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赛

Momo Hu
庸常身份集 Mandarin Collection
7 min readDec 12, 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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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ndsay

第一次见到林赛,是在art school的一间教室广告课,学期伊始,教授让大家挨个介绍下自己。我进门时近门的位置已经被占满,只好一边越过同学一边小声道歉“excuse me”。等落座,一瞟眼旁边的金发姑娘穿了同款F21的碎花短裙。等她开口自我介绍更是发现,原来这个长得像Cara Delevingne的女生和我还是同一个专业。

但我们毕竟是很不同的。林赛来自康州,声音沙哑嘹亮,每次见到都好像时尚博主。很容易让人贴上一些标签。比如有钱,比如WASP,比如spoiled。有时我不禁觉得好笑,怎么会有说话方式这么像演电影的人,加上名字简直是从Mean Girls里走出来的。不是觉得她做作,而是对戏剧化的稀有性格感到有趣。比如她大声劝另一个第一次合作的组员:“感恩节你要回家?不喜欢家人?赶紧喝醉。我每次要应付不喜欢的聚会,就让自己喝醉。” 亦或是我偶尔发言的时候,她瞪着湛蓝的大眼睛,直直地望着我,表现出的认真与期待让人觉得,要不是太善于与人打交道,就是富裕家庭出身过于天真的孩子。

感恩节当晚,我和呆在村里三胞胎兄妹之中的两个,他们的朋友玛格丽特,还有琳一起去了一家中国餐厅。路上玛格丽特说起曾经设计课班里的同学,如何让一向好说话的教授发飙。“她居然就那么泰然自若地对教授说:‘我不会画画啊。’好比她根本不在乎,也不努力。之前她在商院混不出结果所以转到艺术院,但是没有天赋现在又转了出去。” 三胞胎妹妹问是谁,才发现原来说的就是林赛。女生这种物种,不分国籍,一旦开始交头接耳似乎关系就拉近了。于是当我半愧疚半好奇地听玛格丽特说道,林赛找到的工作都亏是她家里的背景云云,忍不住“啊”出了声。

林赛在学期中时时翘课飞去东西海岸参加工作面试。她说在某大型成衣零售公司获得一职的时候,班级里的同学都鼓掌祝贺。其中有一个女生还来问能不能将她的手机号告诉自己的弟弟,因为他也在旧金山做相关工作,以便network。林赛欣然应允,那个女生接着问“你是什么专业”的时候,林赛忍不住笑了。那个略带自嘲的笑容一直留在我脑海中,包括玛格丽特的评论“没有天赋,才又从艺术院转了出去”。 如果她是一个典型的中上层阶级,一路私立教育,漂亮的白人女性,那么学一个文科专业,似乎是标签中理所当然可以预料的另一项。然而对于我来说,一个外国来的亚洲人,学着同样的专业,不知怎的就觉得自己underprivileged。

邻有亡斧者这句话说得真是不错。我对林赛的第一印象,如果是觉得好笑怎么有这么完全符合stereotype的人,那么玛格丽特的话仿佛确证了这个spoiled white rich girl的stereotype。之后在教室里,她的各种发言,都感觉像是“努力证明自己其实不是air-headed blonde”,各种举止,都像是一个“spoiled drama queen”。比如提出与话题毫无相关性的“conspicuous consumption”理论,亦或是问我“你知道MOMA是什么吗?”,甚至是宽慰我:“我们做这个鼓励器官捐献的广告,你讲的这个普罗米修斯的肝脏被秃鹰叼去又长出来的典故,太聪明了,我如果不是上过希腊神话,不会懂得的。美国人很笨的。” 还有她说话说四处环顾,自带光环,夸张的表情和反应,毫不掩饰的对其他同学做设计时发出声音的厌恶。似乎都成了一种徒劳,一种掩饰,我用沉默的怜悯回应她,暗自觉得她既笨拙又真诚的表演有些好笑。另一方面,我又欣赏她的直白,觉得玛格丽特不懂她的可爱之处。我好似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却因为觉得自己发现了一个什么都有的人的可爱一面,没有像其他同类一般陷入妒意反而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一切一般。我欣赏她说自己言辞不当爆了粗口差点搞砸面试,幸亏老板是个像她一样真性情的人,欣赏她的“candid”。

最后我手绘了一副心脏的解剖图,之前林赛很直白地问:“那很难的,你行吗?” 我依旧是沉默着。当她见了初稿之后,漂亮的蓝眼睛瞪直了。课上林赛跟教授说:“她自己想出来的,比我们组想出来的都要棒!” 我有些尴尬,另一方面又是些许自豪,觉得自己也算有点价值。课后林赛对我说:“你真的很有才能,我希望我这么有才能。” 我当时想着盖茨比里一句,“I wish she is a beautiful little fool”, 差点脱口而出:“我若是像你一样漂亮,像你一下根本不用考虑一些事情,也许根本就不必有一丁点可怜的才能了。” 我鼓起所有的真诚,对她说:“I’ve been impressed by your personality since the first day we met. I think you did a good job accurately summarizing it today. ‘Candid’ is the word; you are truly very candid Lindsay.” 林赛听了有些许不自然,正色说:“我也可以很认真的。”

也许她以为,自己没有被taken seriously吧。也许自己又被贴了标签。好比她解释着“McDreamy就像McDonald’s一样发音”,或是吃不准“gif”的读音开始狡辩,纠结于一些根本不需要解释的事情,或是可以一笑而过的事情,让我觉得她一度缺乏安全感,总是在试图证明一些什么,而着证明过程,恰恰出卖了她。 她一定不会理解,我其实是多么认真地说出那番话,甚至重视她到写一篇关于她的文章的地步。

这学期一直还上着一节women, gender, and sexuality studies。当教授分发电影《消失的爱人》(Gone Girl)里基于小说的一段台词的时候,我脑海里瞬间闪过林赛的面孔:“Men always say that as the defining compliment, don’t they? She’s a cool girl. Being the Cool Girl means I am a hot, brilliant, funny woman who adores football, poker, dirty jokes, and burping, who plays video games, drinks cheap beer, loves threesomes and anal sex, and jams hot dogs and hamburgers into her mouth like she’s hosting the world’s biggest culinary gang bang while somehow maintaining a size 2, because Cool Girls are above all hot. Hot and understanding. Cool Girls never get angry; they only smile in a chagrined, loving manner and let their men do whatever they want. Go ahead, shit on me, I don’t mind, I’m the Cool Girl.” 我想起林赛说Cara Delevingne的时候大赞她“虽然和其他模特一样皮包骨,但她是为数不多有性格的女模特之一”。林赛不也是一个cool girl吗,明明很不屑一顾传统的绑架女权的价值观,但又在瘦得皮包骨的情况下今天rice diet明天gluten-free diet。讽刺地是,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林赛也在这节课上。不知道她当时作何感想?她活得好辛苦,那一瞬间我突然释然了,人活在世上,各有苦衷。我倒是宁愿永远做一个underprivileged asian girl, 也不要被privileges附带的self-consciousness捆绑在不安全感之中, 无法平常心接受赞美,总是怀疑对于性格或是外貌的肯定暗含着对于智慧的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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