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做的,不是用說的
禪宗初祖菩提達摩去嵩山少林寺面壁 9 年之後開始傳法,他在將死前召集了四位弟子,請他們說出自己對佛法的體悟。
第一位說:「不執著文字,也不捨棄文字,而是應該把文字當作求道的工具」「你只得到我的皮!」。第二位說:「就像阿難看見了佛國,一見之後便再也見不著了」「你只得到我的肉!」。第三位說:「地、水、火、風本來是空的,色、受、想、行、識也非實有,整個世界無一法可得」「你只得到我的骨!」。最後慧可站起來向達摩三拜之後便站著不動了,達摩說了「你得到我的髓」之後便把佛法和袈裟傳給了慧可,是為禪宗二祖。原來要得到真正的真理是用做的,不是用說的。
宋朝時,日本的道元禪師渡海來到中國,看見有位老和尚在庭院裏滿頭大汗地曬著菜乾,便問:「這種事可以吩咐年輕人來做,您何必這麼辛苦呢?」「因為別人不是我!」。他回到日本以後便提倡曹洞宗的「只管打坐」修行法門。
我在當實習醫師時要親手做血液、尿液、糞便常規檢查,幫病人抽血、打針,即使是半夜入院的病人。而且只能做,不能說。就像「空手道小子」一樣:「我教、你學。第一件事:替這輛車子洗車、打蠟」。後來我當了內科住院醫師,有一次遇見一位沒有高血壓家族史、沒有過去病史、沒有使用藥物的 28 歲女性高血壓病人。她沒有懷孕、體型正常。血液肌酸酐 0.8 mg/dL、Na 140 mEq/L、K 3.7 mEq/L,其餘的血液、尿液檢查都正常。
有一位很聰明(very smart)的主治醫師(vs)說他懷疑是原發性高醛固酮症,因為她 < 30 歲、低血鉀(由於生物變異性和測量誤差,K 3.7 mEq/L 其實是低血鉀)。結果她的血漿醛固酮(PA)是 > 15–20 ng/dL、腎素活性(PRA)< 1 ng/ml/hour、ARR(PA /PRA )> 20–40 ng/dL per ng/ml/hour。確認試驗(生理鹽水靜脈輸注 2 L 在 4 小時後)發現 PA > 10 ng/dL。電腦斷層掃描(CT)發現有一個左腎上腺腫瘤,腎上腺靜脈抽血(AVS)發現兩側腎上腺的 PA 有差異,皮質醇則無差異,她在接受左腎上腺切除術後數週內血壓就恢復正常了。我曾經問那位教授是如何思考的,他卻說是直覺,當時我以為是他藏私。現在我才知道原來真理是只能做,不能說的。
要注意的是在測 ARR 之前要先停止低鹽飲食、停用利尿劑、矯正低血鉀,至少要站 2 小時。要暫停 ACEI/ARB、β-阻斷劑(鈣離子阻斷劑則不確定)2–3 週、暫停 spironolactone 6 週,至於 dihydropyridine 鈣離子阻斷劑如 amlodipine 則不影響。
當時的教科書和老師都說原發性高醛固酮症是一個少見的疾病,特色是高血壓、低血鉀。但是 2020 年的研究卻發現發現用高鹽飲食 12.8 公克/天連續三天之後的 UNa > 200 mEq/d、尿液醛固酮 > 12 μg/d 確診的病人只有 57% 有低血鉀,甚至正常血壓、高血壓第一級、高血壓第二級、阻抗性高血壓(≥ 3 種降血壓藥物)的人 11.3%、15.7%、21.6%、22% 有此症,而用 ARR 診斷此症的特異性是 85%,敏感性只有 50%。然而阻抗性高血壓的病人中只有 2% 的人被篩檢或使用 MRA,其中以內分泌科/腎臟科醫師比較常篩檢。老師會錯、教科書會錯,但是病人永遠不會錯。
達摩的第一位弟子就像相信教科書所寫一切的住院醫師:有高血壓、低血鉀才要懷疑原發性高醛固酮症。第二位弟子就像有經驗的年輕主治醫師:某些原發性高醛固酮症病人可能沒有高血壓、低血鉀。第三位弟子就像有豐富經驗的資深主治醫師:「盡信書,不如無書」(「孟子」),K 的 CVi(個體內生物變異性)是 4.1%,CVa(分析變異、測量誤差) 是 4.8%,分散指標是 12.4%,因此 K 3.9 mEq/L 相當於 K 3.5 mEq/L。加上血壓測量的誤差,難怪沒有高血壓、低血鉀的人在此症如此常見。
而慧可就像那位資深的教授:ARR、aldosterone、PRA 都是連續變項:aldosterone 的個體內變異性(CVi)是 31%,PRA 在低濃度時的變異性很大,ARR 的 CV 也很大(CVi 是 45%),因此 aldosterone 11.5 相當於 15 ng/dL,ARR 14 相當於 20 ng/dL per ng/ml/hour,當初次檢驗陰性而臨床仍有懷疑(阻抗性高血壓、< 30 歲、> 50 歲、心房顫動、腎上線腫瘤、低血鉀)時,可以再重複測定二次。
臨床指引的專家意見是不想要手術者用醛固酮受體抑制劑(MRA)治療即可,否則若 < 35 歲+ CT 有單側腫瘤則能直接手術,若 > 35 歲則要先做 AVS 定位再手術。因為這是區分單側腎上腺腺瘤(要手術切除腎上腺)和雙側腎上腺肥大(用 MRA 治療即可)的金標準,而單純用 CT 則會錯失 1/5 的單側腎上腺腺瘤病人,也會讓 1/4 雙側腎上腺肥大的病人接受不必要的腎上腺手術切除。
但是 AVS 的缺點是能做的醫院很少、昂貴、侵襲性、很困難,成功率只有 40–94%(跟操作者的經驗有關)。而且使用左、右兩隻導管時,右側腎上腺靜脈很難勾到,再現性不佳:個體內變異性 30–39%,甚至有 17% 造成定位的誤差,此外診斷條件也尚未標準化/統一(打/不打 ACTH 、左/右/下腔靜脈 PA/cortisol 比例的切點)。併發症是血腫、靜脈剝離/栓塞、腎上腺出血/功能低下、腎上腺靜脈破裂,幾乎跟直接做腹腔鏡腎上腺切除術的併發症一樣多。
AVS 之後接受腎上腺切除術後的血壓正常率 37%(年輕人的成功率比較高)、血鉀正常率 94%。有趣的是 2016 年的隨機分配對照臨床試驗(RCT)發現腎上腺腫瘤定位(決定是否手術切除)用 CT vs AVS 對 1 年後的血壓正常率並沒有差別,而生理鹽水能抑制 PA 的比率(80% vs 89%)也沒有差別。
那麼你要相信臨床指引的專家意見還是 2016 年的 RCT 呢?「即使會重蹈所有的錯誤與悲劇,不論痛苦、絕望、還是快樂,我都要自己親自走過,我要走自己的路。真理不在固定的地方,真理不是知識,是經驗」(「流浪者之歌」)。
要得到真正的真理是用做的,不是用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