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愛情路
我大學一年級的時候,遇到一個大五從牙醫系休學的男生,他屬豬,我叫他豬先生。
當初他懞懞懂懂地因為分數到了就去唸醫學院,其實他對這個科系一點熱情也沒有,也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唸得好痛苦,所以他毅然決然地在大五休學,一系之間他覺得自己好失敗,只是個魯蛇。
很多人都對他的行為感到匪夷所思,這不是一個令人稱羨的科系嗎?好好的幹嘛不念。他一直是自卑的、負面的,覺得沒有人理解他。
「沒有興趣就不要念,找到自己的興趣是最重要的!」我是第一個支持他的人。
我繼續鼓勵他:「錢是買不到快樂的,有再多錢也沒有用,不要在乎別人的眼光,也不要被未來的薪水所綁架,你連自己都不喜歡的這份工作,你會痛苦一輩子,所以一定要找到自己想要做的事,有熱情,生命才會有意義。」
我對他分享了很多我怎麼走上藝術這條路的,我告訴他,我已經做好這輩子會餓死的準備,將來很辛苦也沒有關係,至少我是快樂的,我覺得每分每秒都有價值,而這份「價值」是用金錢無法衡量的。我要定義自己的人生。
他的人生第一次有人告訴他,從牙醫系休學的男生很酷,很特別。
雖然他還是硬著頭皮念完了,但他說:「我再也不會回到醫學院,從此之後我想要開始追求自己的人生。」
他真的離開了,去唸了個自己想念的研究所。他說他從來就不是個醫生,他只是個離開醫學院的人。
而我,畢業後並沒有選擇唸研究所,我一邊工作、一邊準備出國,把所有的薪水都拿來繳房租、準備托福、與申請資料等等,那段期間不僅暴瘦、月經不來、憂鬱也日趨嚴重,我給我自己的壓力很大,但我跟他說,這是我選擇的路。
他研究所畢業後,就去當兵了。在他當兵的時候,我出國了。在美第一年我很窮,老是吃粥度日。
每個人都跟他說他一定會被兵變的。現在想想覺得好笑,這個世界總是有著一套刻板印象,事實證明我們沒事。他說他想來找我,我說你要是出國,一定要靠自己,不要拿父母的錢。
那時候我已經考上留學獎學金了,也知道怎麼申請國外的研究所,我把黑寶書、考古題讓他帶到軍中看(我逼他讀的),他也很爭氣,也有考上獎學金。
後來,他也來美國念書了,我們省吃儉用過日子。
在美國全部都是我自己一點一滴工作累積的辛苦錢,並沒使用過他任何一毛錢;他也很自主,沒有靠過所謂的富爸爸,博士班是全額獎學金、⽣活費則是靠教育部獎學⾦,窮歸窮,⽇子卻很踏實。
我研究所畢業之後,留在美國工作。在美國工作不容易,不但要具有專業能力,還要克服語言障礙,為了得到合法的工作簽證,我必須逼自己去適應這個殘酷的舞台,我只是外來者,他們換人跟換輪胎一樣,我只能拼命去爭取機會。
他第一次求婚的時候,我拒絕了:「在貸款還沒還完之前,我不會結婚。」並且退回了婚戒,我賭上了一輩子的幸福,履行我對自己的承諾。
我是一個過度執著的人,每天超過12小時以上的高壓工作,在一年的時間內,我把所有的貸款都付清了。
我在美第一份⼯作年薪約十萬,⽽博⼠薪水三萬不到。我對另一半沒要求、不用養我、更不需要給我留美身份,只希望可以兩個⼈能一起努⼒前進就好。
豬先生的博班生涯,是他人生中第二個黑暗時期,每一天都是精神折磨。博班生活無非是三件事:工作過勞、老闆壓榨,不知道哪一天畢業。
好多美國人讀到一半就放棄不念了,甚至自殺事件頻頻發生,連他的同學也因為長期壓力過大造成精神疾病。其實豬先生的心理狀態也瀕臨崩潰邊緣,好幾次都哭著說要放棄,甚至會出現喘不過氣等自律神經失調的反應。
比設計業更爆肝的職業就是「博士」,每個博士班的學生聚在一起,就是天天吐苦水。那時我貸款已經還清了,也有穩定的收入,常常告訴他,不用擔心博士薪水不夠,我這邊都可以幫忙。
我問他,是否會後悔放棄醫生高薪的工作,來當個窮博士,未來也不知道工作在哪裡?他說他不會後悔離開醫院,只是後悔來念博士(笑)。
我陪伴了豬先生離開醫學院、兩年研究所、一年當兵、六年博班、一年的博後,我覺得我已經陪他走完一段很漫長辛苦的道路,我們終於在交往第十年的時候,登記結婚。
我在他人生最迷惘的時候遇到他,更在他博班最低潮的時候嫁給他。沒有排場、沒有禮金,僅是簡簡單單、平平凡凡的登記手續,至今沒有辦婚禮。
十年了,3000多個日子,我想要證明即是再平凡,也可以成為自己想要成為的人。原以為從此之後,可以迎接幸福快樂的日子。
但是去年,我憂鬱症復發,而且病情惡化到我們無法想像的程度。
主因是外傳我嫁給醫生老公,長年被包養、被金援。網友只憑著一句,他爸是醫生,所以他家有錢,因此捏造了很多故事跟情節,不分青紅皂白丟到網路上,然後大家對於這則假新聞深信不疑。
這十幾年,我我每天工作十二個小時,常常加班到半夜,如果老公有錢,我這麼辛苦工作做什麼呢?這麼努力還錢幹嘛呢?為了籌措父親的醫療費,自己不買車、不買房,把錢都寄回了家裡。
我賺的不多,但是從來沒有拿過男友的錢。
難道結婚是原罪嗎?只因為我結婚,所以社會就定義女生就是一定靠男人?
我比男生早出社會工作賺錢,比男生收入多,然後自己在美國申請簽證,幫忙對方適應美國的生活,是誰靠誰?
這一切對我太沈重,我寧願失去生命,也不接受毫無根據的爆料跟抹黑。
好多次,我都想要從地鐵一躍而下,結束這一切。我可能是下一個楊又穎、具荷拉、雪莉,或是木村花。這一年裡,一再出現受苦的人,只是換了個名字而已。
前陣子,有個澳洲一名母親忍痛錄下兒子在車上崩潰鬧自殺的影片。我看了這個小孩,跟哭泣的我眼神一模一樣,啜泣著、顫抖著、憤怒著,而且一心一意尋死,只差我先生沒有把我錄影而已,過程都一樣,如此痛苦。
這陣子其實豬先生身心俱疲,他覺得一切真的是太荒謬了,為什麼會被扭曲成這樣?
我真的無法再承受這些影射了,巨大的經濟壓力已經深深掐住了我的脖子,光忙著生活就夠累了,哪有精力再去對抗這些婚姻的指指點點?
在放棄生命跟放棄愛情之間,我們似乎只能選擇後者,豬先生只希望我好好活著。
事隔個這麼多個月,總會有一些人「關心」我先生,而這樣的關心,卻讓我覺得很尷尬,一來我對於解釋他不是醫生的事情覺得很累,二來也覺得正處於分開之際卻要一直回應這類的問題,感到困擾。
去年十月,我回醫院看我爸,那時我跟死亡非常接近,每次跟父母見面都好像是最後一次。我爸爸已經瘦骨如柴,開刀舊傷一裂再裂,皮膚怎樣都不會癒合,他已經瘦到我認不出來他是我爸。
我姐說,爸爸可能撐不久,人生到最後,就是這個樣子了吧,我們離死亡的距離,就是一個病床而已。
照顧父母,成為我人生剩下的最後一點意義。如果我走了,住院的費用就沒人可以付,爸爸隨時會走。那一刻,我決定活下去,至少為了父母,再撐一下下。
「再撐一下下」這個念頭,一直支持著我走到今天。
我把所有的心思都投注了工作,像以前一樣,過著鐵人芝的生活。這幾個月我創作出了許多自己喜歡的作品、認識了志同道合的朋友,開始嘗試一些以前沒有做過的事情。同時,我也開始接受治療、吃藥與諮商。
再壞的年代,還是有好事發生,好好壞壞風風雨雨,這就是人生。長大了,我們總得學著哭著笑。
這幾個月的分離與煎熬,導致這篇文章遲遲無法擠出來,因為內心創劇痛深,常常痛到無法提筆,甚至無法呼吸,這些事壓在心裡對我的心靈造成很大的創傷。婚姻、生命對現在的我來說,都不那麼重要,但是我想寫我想寫的,想說我想說的,或許這些書寫不能改變什麼,但或許在創傷與壓力的泥淖裡,找一個可能的出口,我只想陳述事實,不再沈默。
而我最大的希望,只是希望能夠好好睡上一覺,一個人好好生活,如此而已。
P.S. 謝謝豬先生支持我寫出這些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