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計帝國-四大事務所傾頹的良心與危機

Miss PK
Miss PK
Published in
8 min readMay 2, 2020
本書的中文封面

在寫本篇讀書心得之前必須利益揭露一下:大學是會計系學生,但是沒有考過台灣會計師或美國CPA,沒有在審計部門執業過;上一份工作是四大會計事務所的風險管理諮詢部門。無法對審計工作做出評論,因為雖然我在四大跟審計部門不常有交集。(事實上是,我大學同學只有極少數仍待在四大的審計或稅務部門,這些傳統會計系學生會做的部門)

本書鉅細彌遺的介紹了會計本行業的起源,令人噴飯的一段莫過於這段:非財務審計員的工作包山包海,在十六世紀時,他們的服務之一是檢查準新娘與準新郎的貞潔(不知道周揚青會不會很後悔自己沒有請審計員幫她檢查小豬的貞潔)但是愚民如我,看到這段的時候則是一直深思到底該怎麼驗證準新郎的貞潔呢?那時醫療不發達,除非長了菜花之類的,不然該如何驗證新郎是否貞潔呢?應該只能看出有病或沒病吧?請問檢查貞潔是要在哪樣的範疇下給出審計員意見呢?

這段會計師事務所如何從山頭林立逐漸兼併的過程,其實對歷史有興趣的話可以讀一下,PwC為什麼中間的w是小寫,Deloitte其實是DTT,但只有Deloitte這個名氣響亮,但是如果對於四大崛起的歷史沒有那麼有熱情其實可以略過不看。

其實本書砲火最猛烈攻擊的有兩點:一是隨著時態的演變,會計師事務所已不再具原本的獨立性,會計師反而淪為重商主義的囚徒,成為客戶的橡皮圖章,只能就非常有限的內容出具意見,二是在四大會計師事務所內凝滯的文化,以及不公平的獎酬、制度設計、太多責任落在初級審計員的身上,並且同時接太多專案的重商主義,影響到審計品質。

人力槓桿

所謂的槓桿,是將較沒經驗的員工送去執行董事或合夥人所談成的生意做後續。

雖然我不在審計部門,但這在四大是一個非常常見的現象。我印象最深刻的一次體驗,應該是來自於我們簽下一家頗負盛名(但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客戶,負責談下此專案的協理消失了近三個月,讓案子空轉了三個月,我跟另一個資深顧問同事才被副總塞去支援這個已然爆破,客戶對我們的信任幾乎降到0的專案。(雖然我們還是有重新贏得這個客戶的信任,並且讓客戶與我們建立起良好長久的合作關係,甚至到我離職前夕,該客戶還熱情的請我跟後來升上副理的團隊夥伴一起吃飯)

我們或許可以說,資淺員工的投入是四大奠定成功的主因,但倘若習以為常地依賴那些經驗不足的員工,很可能將四大推向危險的處境。

在本書中敘述了好幾個滅絕性的審計超級大案,如TBW/殖民銀行詐欺案件:TBW董事長法卡斯(Farkas)策劃了一場詐欺事件,提供虛假財務資訊給SEC,導致該公司與主要子公司/主要放款者,殖民銀行(Colonial Bank)破產。此詐欺案涉及現金轉移及虛假信貸。爾後,PwC將此案件的主要責任歸咎於一名實習生,該實習生的主管也只是一名認為自己的職責已經『凌駕薪資等級以上』的資淺員工。但是當時簽下這筆業務的一定不是這些實習生或資淺員工呀,蓋章出財報的是會計師,在層層官僚體制下的四大,怎麼可以輕易的說,責任都是初階審計員做得不好呢?

在我剛入職Deloitte的時候,有一個副理曾跟我說,事務所的績效制度其實設計的並不完善,前幾年的顧問/或是審計員根本是奴工,一定要到攀升到一定的位階,薪資才會有指數型的成長,但是如何做到爬到一定的位階,其實那個制度並不透明。本書中,提出一個有趣的鴿子理論:

當獎勵固定且可以預測時,鴿子付出的努力開始下降,只願意做到最低限度。但當獎勵是隨機且不確定時,鴿子就會傾盡自己心力。

讀到這邊的時候,我其實不確定我所任職的事務所是否這樣,但我觀察到,只要入職一定的年資,大家終究會爬到差不多的位子,其實不少人只願意做到最低限度的努力。而那些追求完美的人,反而能者過勞,承接下那些只投入最低限度的努力的人應該承接的責任,造成惡性循環,最後形成劣幣驅逐良幣的慘況。曾經我有一度,每天都很懷疑我當時待的事務所為何還能營運下去,我們根本不具獨立性,我每天都在做無用的工,常常感到絕望。

本書描述最精彩的部分,莫過於其對審計服務的分析(審計部門出來的人,當然審計寫得最好)

期待落差

「審計的目的不在於阻止公司執行愚蠢的商業行為,只是確保這些行為能被適當地揭露。」

審計其實不是主動追求興利除弊,審計其實能夠做到的,就是在時間限制內對有限度的資訊做出判斷,是否合規,是否內容正確。跟內部稽核不一樣,他們往往無從找起刻意的詐欺或舞弊行為,根本不知道這些屍體埋在哪裏,但是弊案發生的時候,股東及業外人士,往往認為這是審計員的責任去找出弊案的根源。

唯一沒有改變的,卻是非審計員對於審計內容和達成目標的期待。

隨著商業模式的複雜化,要好好的查完帳其實需要更多的時間,但是每個審計員的壓力和案量其實只有越來越多,不會減少。然而他們現在已不可能像以前18世紀的審計員,真的一塊一塊磚頭的去數,他們目前多透過抽樣基礎去對交易進行檢核,所以他們可以出具意見的範圍也越來越限縮,然而外界對一份經會計師審計的財務報表的期待並沒有反映出會計師目前的窘境,也就是其可以給予認證的內容只有格式及金額的正確性,而不保證不造假。這也是安達信會計師事務所(Arthur Anderson)在安隆案後,雖然爾後最高法院判決他們其實不對假財報具有責任,但其實這個判決已對Arthur Anderson來得太遲了,公司都已被解散了,失去工作的員工也無從要求美國政府賠償他們一個現世安穩的人生。

預設破產所需要的能力與資訊,遠超過審計一份財報所需的資格條件。

在我初學會計的時候,會計系的系主任曾說,期許我們成為公司的醫生,找出公司的病徵。但是爾後真正學到審計學的時候,才發現會計其實只對財報的格式、數字作出保證,至於內控,我們也只是查核,對於有心矇騙的不肖人士(例如安隆案的CEO Jeff Skillings)甚至是大量利用Repo來美化財務報表的雷曼兄弟,會計師縱使努力查核,可能也只會發現「欸,這家公司怎麼會採取mark-to-market value?」(市場會計價格,與一般採歷史價格的會計手法不同),「咦,他怎麼大量使用Repo」但是在案量很大的情況下,根本不會有審計員抽絲剝繭的去細查交易背後所代表的意義。四大招牌的傾頹在所難免,書中甚至提出有許多保險公司不願意替會計事務所的審計業務做保險,因為實在風險太高。所以KPMG、PwC、EY等公司都有為自己在訴訟的可能狀況下,預先準備一筆高額準備金。

四大的多角化經營

書中對四大如今不僅有審計業務,更包山包海的跨入諮詢領域的舉動,給了嚴厲的抨擊。

從過量的審計工作、諮商服務爭議和滅絕等級事件中,我們可以清楚看見專業誠信與獨立原則一次又一次地遭受考驗。但在會計師事務所大舉進軍急速擴散張的時期下,另一項專業價值觀 — — 自制,被證明才是最難守住的一項。

會計師事務所在急速擴張的同時,最難守住的底線莫過於自制。如何替一家進行審計服務,再告訴它如何節稅,美化報表,其實都已經遊走在會計師誠實公正的那條界線的邊緣。

在我的工作中,曾經發生過一個這樣的故事:我們同時替一家公司的進行業務諮商服務,又替他們的內部稽核代為進行第三方查核驗證。爾後出來的稽核報告結果十分慘烈,請我們進行業務諮商服務的部門主管大發雷霆,要我們想辦法與執行第三方查核的團隊『協調』出一個他們雙方都滿意的結果。我們有獨立性嗎?在這個案例中很難說我們多麽的公正與獨立。

事實上,許多諮商產品,尤其是那些企圖預測公司前景者,往往會落入統計學家所謂「虛假特異性」的範疇,並淪為經濟學家J.K.加爾布雷斯口中的「精雕細琢的無知」、「實質錯誤」或「詐欺」。諮商服務是會計學與科學脫鉤最明顯之處。

看到這段我忍不住拍手叫好,雖然作者並無法提出諮商服務是怎樣詐欺客戶,但是我常常懷疑我們所給的意見是否公允,是否只是用一堆美麗的官方口吻包裝其實沒有任何實際內容的建議。但這些其實並不全是諮商部門的錯,有時候在會計師事務所「以客為尊」的文化裡,我們往往也受到來自客戶很大的壓力,要去設計所謂的「先進指標」幫他們預估明年特定客群(例如高風險客戶)會成長多少,但是在有限資訊的情況下,我們往往也做不出什麼準確的預估,最後只好想辦法在既有資訊裡,硬生出一個指標。當時我們的經理每每聽到客戶要求我們生一個先進指標出來,往往開玩笑說這是「擲筊指標」去行天宮擲筊100次,說不定會比我們生出來的指標更具代表性跟準確性。

雖然現在我已經離開了四大,但是讀完這本書,我有一種深深的無力感。無力的是很難改變四大的現有的重商主義、更難解決人力槓桿,四大事務所大力剝削旗下資淺員工的情形。本書則針對獨立性問題提出一個解決方案,建議四大將稅務與審計都各自拆分開來,成為八大公司,這樣可能可以比較具有獨立性,但短期內四大是否會這樣做仍有待商榷。四大文化的改變更是難上加難,讀完這本書之後只有一個感覺,好險我已經在大樓傾頹前,跑出這棟大樓了。改變並非是不可能,但這需要領導者願意徹底的改變自己的心態,重新檢視自己的獲利模式,四大才可能會有進步的一天!

--

--

Miss PK
Miss PK

Consulting| Books| Politics|Sometimes fash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