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中學生應該進行「通識教育」還是「意識形態教育」？
8月26日一則中國中央電視台（CCTV）新聞節目《主播說聯播》，以早前香港街頭衝突一警察在牆角舉槍瞄準示威人群的照片，說：「 同一場場景，兩種解讀，其實在你和真相之間，只隔著一個「毒媒體」的鏡頭」。然後順便擴展至香港的通識教育，指出：「蒙蔽真相的又何止毒媒體呢，還有那些夾帶私貨的通識教育教材，有的教材甚至是由占中分子編寫， 煽動抗爭，污名化一國兩制…有了這樣的毒教材的澆灌，很多香港的年輕人，人生的第一粒扣子（鈕扣）怎麼能扣好， 早該排毒消毒了，有的地方甚至更還要刮骨療毒，只有把這方方面面的毒素都排出來、排乾淨，香港這顆東方明珠，才有可能恢復往日容顏，風采依然」。主播可謂語重心長，既有指出問題，又有解決方案，還有前景描述，真是情真意切。
人民日報也在8月24日的微博上，發表了這張照片。並且配以一語雙關的一句話：只有他的鏡頭對准暴徒。
真相其實遠不止隔了一個鏡頭，比CCTV的想像要差很多。不過人民日報上則官方新聞之下的評論，如果不考慮有過濾刪除的話，那麼，他們要求的真相或者輿論的引導，確實達到了目標。上述的不同解讀還是體現了一個內地意識形態教育與香港價值觀教育的差異，就僅以上述場景而言，CCTV或者人民日報，是想要表達什麼意思呢？（假如警察開槍）是想看示威者暴頭的場景以顯示警察的正義還是其它？其實有更多的鏡頭可以看到其需要的內容，一邊是全副武裝的防暴警察，另一邊大概最能夠防身的就只有如上圖記者頭上所帶的民用頭盔，並且，就算上面這個場景之下，只是CCTV、人民日報在以此來愚弄內地民眾，而香港或世界其它地方，似乎還未有出現過置疑此圖片缺乏整個事件的完整描述的新聞偏見（所謂毒媒體的報道偏差）。
我只想就這個新聞話題，簡單說明一下為什麼會出現CCTV及人民日報的困惑？而真正的中港兩地的教育目標、教育手段等的差異，則屬於專業化的內容，不會涉及。
通識教育在港推行已十年有餘，通識教育科（Liberal Studies）根據教育局課程及評估指引，旨在透過探究各類議題以擴闊學生的知識基礎，加強學生對社會的觸覺。其中所選取的單元內容主題，對學生個人、社會和世界具有重要意義，也幫助學生聯繫不同範圍的知識，擴闊視野，學生須運用從三個學習範圍所獲取的知識和角度，並推展至新的議題或情境，來進行一項獨立專題探究。具體到中學會考的范圍，則包括了 個人、社會、科學與科技以至全球化等通識議題。
通識教育本身的手段（探究各類議題）、目標（擴闊學生知識基礎，加強社會觸覺），本身是非常符合（本人更認為滿足未來需要）現代社會的一個對人的質素的需求。這與西方特別是美國提倡的博雅教育其實是一致的。在未來的所謂AI時代，對個人的要求更在於知識的廣度、獲取知識的能力（學習能力、分析判斷能力、探究能力等），而不是當今要求的狹窄的專一的專業性。對思考判斷分析解決問題的能力要求遠遠高於具體處理問題的能力要求，因為將會有更多的知識及工作會以機器人等來代替。其實關注博雅教育的可以具體去研究一下會發現，更多有成就的科學家，很多是本科就讀的所謂的通識課程，而在博士教育才開始選擇專業，這與現在的大多高校的本科專業教育設置並不一致，這是一個很有趣的現象。
由上可見，通識教育本身並沒有任何毒可言，甚至應該是一個教育的方向。而探究式的教育手段（非灌輸式），重要的是形成一個分析思考的能力，至於究竟是學生喜歡什麼樣的課題(topics)，卻不是主要的，這只是一個訓練這種能力的材料而已。通過這種教育及訓練，會發掘學生的潛力及發現其興趣點，從而為其未來的專業的方向打好基礎。
既然通識教育本身（手段、目標等）均沒有問題，誠如CCTV所言，問題出在什麼地方？CCTV的答案是「毒教材」，特別是（2014年的）「占中分子」（很好奇中央對通識科教育的編寫人員竟然如此熟悉）編寫的「毒教材」。如前面所言，教材或者涉及的不管是個人、社會、科技、全球化等的主題，均只是一個訓練學生探究能力的輔助材料。既然通識教育的目標是一個探究式，那麼，就不存在著只有知識點的死記硬背的灌輸模式，老師只是輔導/指導學生就特定的課題進行分析、評估、解釋、判斷等，這是非常重要的模式，這才是探究，這也是人生最為重要的批判式思維(critical thinking)的基本模式。因此，採用的教材或者選定的議題有沒有毒，根本不是一個要考慮的問題，通識教育的重要方面是教師是否達到能提供這種教育的能力要求。我真不覺得是樂觀的，本人最擅長就是批判式思維，這並不是為了批判而批判，而是這種思維模式會帶來看同一問題的另外一個角度，並且，在理性與邏輯之下，尋找問題的答案。
通識教育的教材也沒有問題，那麼老師是否有問題呢？其實老師有無政治立場、傾向也是沒有關係的。通識教育的關鍵是其教育目標的探究式（批判式思維）思維，對有「毒」的教材、老師都會形成自動免疫。一個思維模式是批判式的學生，他不可能會是與那種灌輸模式教育出來的學生一樣，對任何老師的授課的知識進行全盤接收。因此，針對通識教育的任何方面的否定、批判都是不完全正確的，通識教育更應該強化其目標及支援。
那麼，對CCTV的毒教材指控作何解釋呢？這其實與通識教育毫無關係。真正的問題在於兩地教育理念（手段、目標）的完全不一致，當然，最根本的是目標（內地的更重要的是指導思想）的不一致！
《中國教育現代化2035》提出推進教育現代化的指導思想是：以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為指導，全面貫徹黨的十九大和十九屆二中、三中全會精神，堅定實施科教興國戰略、人才強國戰略，緊緊圍繞統籌推進“五位一體”總體佈局和協調推進“四個全面”戰略佈局，堅定“四個自信”，在黨的堅強領導下，全面貫徹黨的教育方針，堅持馬克思主義指導地位，堅持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教育發展道路，堅持社會主義辦學方向，立足基本國情，遵循教育規律，堅持改革創新，以凝聚人心、完善人格、開發人力、培育人才、造福人民為工作目標，培養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的社會主義建設者和接班人，加快推進教育現代化、建設教育強國、辦好人民滿意的教育。將服務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作為教育的重要使命，堅持教育為人民服務、為中國共產黨治國理政服務、為鞏固和發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服務、為改革開放和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服務，優先發展教育，大力推進教育理念、體系、制度、內容、方法、治理現代化，著力提高教育質量，促進教育公平，優化教育結構，為決勝全面建成小康社會、實現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發展的奮鬥目標提供有力支撐。source: 中央政府網站上面的內容相當空洞及無物，這是任何意識形態教育的一個共同特點，而這又是任何極權國家或者政權必須要做的事情，將一切目標空洞化（可參考文章：在「極權」與政治「冷暴力」之下的香港人，將如何自處？），抄錄一段過來：
極權要求的基本條件之一包括了統一的意識形態，這要求所有的人均要服從於統治者的意志，否則，成為反對派，等待的將會是不可預料的風險及危險。Hannah Arendt認為，「對公共事務無動於衷，對政治問題漠不關心，對於極權主義運動的興起並不構成充分的原因。」極權主義是由於社會聯繫的斷裂，個人成了社會上的多餘人，這樣的個人暴露在政府面前，沒有任何團體來幫助他。孤立的個人組成了分子化的社會，這正是極權主義大行其道的條件。從這點來說，港豬太多，極大的增加了香港極權化發展的客觀條件，而且是最重要的人的方面的條件。上面的描述，結合內地2035教育現代化的指導思想，其實是與極權政權的意識形態要求是一致的，而其它的N個堅持、數個指導思想等一系列空話，都是無關緊要的。統一的意識形態，不要有獨立、自由、批判性的思維。只要思想意識統一（自願或者暴力強制等），個體在極權社會的價值就基本為0，即不會強調個人價值，只有集體/國家意識（價值）。這種反人性的社會，最終的結果就是極容易鼓動/操控民眾，形成共同的行動，而也只有在這種共同的行動中，個體的價值才得以體現（內地的價值觀就要求/強制個人利益服從集體、國家、民族利益等），因此，更容易造成群體的瘋狂行動。這方面的先例如文革十年、如內地的各種黨操控的群眾運動數不勝數、以至上個月在全球多個國家大陸留學生與香港留學生的對抗等。可見，意識形態的教育及培養對極權社會，也只有極權社會才是特別重要的。
那麼，什麼是意識形態？人類有意識(consciousness)，這是人區別於動物的一個標志（未必全準確），也正因為有意識，才形成了思考的基礎。思考就是與自己的（意識、自我）對話。在18世紀末，哲學家們對人類的思想、思考產生了興趣，因此，出現了意識形態（ideology)的概念，而將此發揮至極致的，則是馬克思、恩格思。用馬克思的話來解釋就是：ideology首先揭示不平等的權力關係，指統治階段生產一種虛假的意識（false consciousness)，扭曲對現實的認識。其次，批涉及特定的階級與社群的思想與信仰體系。
可見，與內地教育觀念的分歧點就在於是控制意識，還是培養思考的能力。控制意識，就需要強調意識形態掛帥（前面的2035內地教育指導思想），不能夠偏離此。注意到意識形態的內容，包括了虛假的意識，來形成一個思想與信仰體系。可能會有人置疑什麼是虛假的意識？或者說譬如內地現在的「中國夢」之類是否是一個虛假的意識？答案是肯定的。所謂虛假，就是一個不存在的未來的目標的描繪，也僅有此才能夠形成一個信仰體系，因為真實的東西，總會被人置疑，而虛假的故事，卻會給人嚮往。更簡單的說，意識形態就是一個標準的冼腦工具（brainwashing tools)，通過意識形態的灌輸，受眾最終失去獨立思考的能力，原因在於以一個虛假的意識來代替了受眾本應該自我發展的自由的意識（其實與通常說的自由意志free will可互相代替，即consciousness 與 free will 概念的等同），這樣，在對同樣的一個問題的認知、分析、判斷時，因為這個內在的基礎（意識、自由意志）已經不同了，被意識形態已經嚴格僵化的個體，其思考永遠無法跳出這個框架。
另外，需要注意，意識與意識形態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不要混淆。人都有意識，各種先天形成的或者後天培養的意識，沒有了意識大概也只能夠歸屬於白癡之類了。而意識形態則是個人被他者固化的一種意識，取代了自我的意識，形成了認知判斷的基礎（其實當一個人失去了自由的意志，即自我的意識全都是來自於意識形態的內容，那麼，也是另外一種類別的白癡。譬如，環球時報的胡錫進，在意識形態上腦之下的談論，幾乎是無可理喻的，但卻表現得非常非常淡定，這就與一個白癡一樣，說了一大堆不著邊際的假話）。因此，不能夠沒有意識，但不可以有意識形態的東西。任何事情只要往意識形態上靠近，都會出現問題。譬如，最近內地電子科技大學一位老師說中國古代的四大發明， 沒有實質上的創新。就這樣一個話題，正常的批判式思維，是應該去分析、比較相關的論據，再來看其判斷是否合理，這是正常的思維模式。然而，這位可憐的老師被他的學生秘密投訴了，那麼，這就撞上了內地的一個意識形態的要求，即不可以侮辱如過去的英雄、國家、民族、文化之類的東西。又如在言論自由的國度，燒國旗僅代表個人的政治觀點或許是對政府的不滿，而在內地則是嚴重的侮辱國旗的罪行，是要入監的。
我想，前面的解釋，大家已經明白，為什麼CCTV、人民日報會如此攻擊香港的通識教育。共產國家如朝鮮，對於思想的恐懼是由來已久，因此，對於思想的控制則是一切的基礎。敢於置疑任何最高領導人的思想，在過去是要殺頭的，現在「文明進步」多了，則牢獄之災是少不了的。大家可以延伸去想這個問題，這一切都是意識形態在作怪。
可能還有人會不同意，既然意識形態教育害處如此之大，那麼，在那些國家的人，是不是都沒有思考判斷能力了？這首先要明白，思想意識的教育與控制是在更多政治性的議題上面，形成了意識形態的控制及意識的固化。在其它非意識形態的方面，如科技、自然等，是另外一回事。因此，在內地，討論諸如民主、自由、人權等議題，一定是在一個固定意識形態的框架之內，跳出去討論，一定只有入監一條路。譬如，常給大家開玩笑，內地大街有社會主義核心價值的標牌到處都是，但上面的任何一個核心價值只要有人敢寫在牌子上舉著行街，那麼，就已經犯法了。
另外，在馬克思思想傳承下來的一個重要的思維模式，還有黑格爾的唯物辯證法，這是更為詭譎的一個思考方式，與通行的邏輯思維是完全不一樣的，更多的將其歸屬於詭辯，那麼，也就更容易明白這種思維訓練之下的人的分析判斷能力了。這方面，其實可以看一看1/9內媒環球日報總編胡錫進與陶傑的對話，可以看到一些端倪，其在環球日報上的文章更充斥著這類詭辯術。
另外， 在7月1 日立法會衝擊後，前行政長官董建華指，造成青年出問題的重要原因，是自己任內開始推行的通識教育失敗。這個觀點與CCTV、人民日報基本一致了。如前所述，只能夠說他太老了，已經糊塗了。
那麼，再來看上個月，為什麼那麼多中國大陸的海外留學生會「戰狼」上腦，或者昨天（2/9）在中文大學一位內地過來的學生會對罷課如此敏感，關鍵的原因，就在於，當面對一個社會現象，他在認知判斷的自我意識上，首先就是這是黨的教育這是不對的，學生不能夠罷課…然後，面對現實，就在思考之後，訴諸於行動就是：沖上台叫反對的口號、撕毀旗幟（標語）、試圖毀壞音箱設備… （視頻見鏈接）。因此，他其實失去了一個學習的機會，這個學習讓他能夠重新從一個社會現象，如何去思考、分析、判斷。可見，意識形態的教育，其惡果是非常明顯的。
總結，究竟香港的通知教育是否有毒還是內地的指導思想本身已被毒化，自然是不用回答的問題了。意識形態掛帥會有嚴重的社會危害，前車之鑒比比皆是。香港未來的一代，更要加強的是通識教育，且更要擴展知識面的廣度，更加強認知思考能力的訓練。
大概6年前，也就是兒子選擇讀小學時，我參觀過某一學校的小學6年級班畢業的通識教育展覽，每幾個學生一組，用展板、PPT等形式，介紹其課題，我有印象的其中有一個是：遊行示威是否能夠解決社會矛盾？ 我當時差點驚呆，觀點方面分為了正反兩個，材料均很充分，結論也很公允… 那是第一次見識，除了驚奇，還是驚奇。學生告訴我花了三個月左右的時間，材料是圖書館去查，也有家長、老師的幫助、同學之間的討論… 我覺得他們不需要讀中學，可以直接去讀內地大學了。如果是內地的學生，首先這個話題是不允許討論的，或者說，這個問題的答案就是這還用討論麼，這根本不可以做，如果要表達權利，可以與政府直接去溝通（通常也解決不了）、要維權，想想709的後果吧！
我現在不是擔心通識教育的問題，而是現在的教育的政治化。幾天前收到這份兒子學校的材料，在尊重、仁愛、理性、包容、責任的美麗旗號之下，所舉的實例，全是政府立場的觀點（主要是此反送中運動相關的事例），這是一個用意明顯的灌輸式教育，雖然這些觀念全是美好的，然而，如果以此作為對具體事例的缺乏分析判斷的灌輸，就一點都不美好了。我過一段時間來批判一下其險惡用意。
3/9/201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