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遺憾或者更完美──《兩生花》與《情書》(略談《哪一天我們會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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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潮流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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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min readFeb 14, 2018

《兩生花》與《情書》這兩套電影都很美,時常也有人拿來一起對讀,《情書》多少都有受到《兩生花》的影響,但我覺得《情書》是說得淺白一點。兩套戲都與相似的名字、不同的命運有關;兩條原本不曾交疊的生命線,卻因一些人和事連繫一起。而且兩套戲都是由一個女演員飾演兩個角色。

兩生花

《兩生花》拍得比較含蓄,要看到中後段才慢慢掌握線索與脈絡,戲中兩個角Weronika和Véronique雖然外貌一樣,甚至一樣從事與古典音樂有關的工作,但奇斯洛夫斯基其實也強調兩人是不同的,Weronika右手無名指有一道傷痕,是她中學時被車門夾傷;拍Véronique的時候,鏡頭不時用近鏡拍她的無名指,只見手戴戒指,卻不見傷痕。拍Weronika的時候,有許多鏡頭都是她的角度去看,如台上演出時觀看指揮,由清晰到搖晃,就可知她即將倒下;又如她心絞痛跑到椅子扶着,斜斜望到有老人走近等等,而Véronique明顯是旁觀者的角度。

導演如何將彼此連繫一起,乃始於Weronika在Kraków (克拉科夫)廣場看見Véronique走進巴士,Véronique在不停的影相,這是唯一一次二人相遇。Weronika一直都感覺有人與她一起,自己並不孤單;Véronique卻覺得自己孤身一人。

Véronique發現Weronika的存在是從一封信開始,她收到一封奇怪的信,裡面有一條樂譜繩,她看完迅即將它拋進垃圾筒,後來想想又覺不妥,又將之拿回來,清洗乾淨。為甚麼是樂譜繩?因為Weronika在試音之時,壓抑自己的心絞痛時,手指牢牢捲着那樂譜繩,而Véronique拿回那繩之後,鏡頭掃到她碰到那個夾着樂譜的樂譜夾(繩)。奇氏透過這些細節告訴觀眾兩人重疊之處在哪。

而Véronique之後又收到一盒卡式帶,她從錄音辨認那個木偶藝人(作家)是身處那個地方,她便走到巴黎去找。她找到之後住在酒店的287號房,287號房是Weronika男朋友來找她時住的房,但他們沒有一起到酒店,Weronika只着他載她回家;而Véronique則和木偶藝人(作家)到了那間房,而Véronique將自己在手袋中物件全倒出來,木偶藝人發現一些菲林相,從中發現Weronika的存在,Véronique這時才發現這世上有和她一模一樣的人,而她一早就拍下Weronika的面容,她知道後就哭了。

除此之外,這套戲也不少意象、細節的營造,例如木偶人。木偶人的意象大概是想表達命運自主,我們能否擺脫他人或天命的操縱,抑或每人都受到命運的主宰?Véronique最後能與木偶人的作家相遇是命運所然或是人為?尤其作家說就是想試驗到底有沒有心靈感應這回事,還說她一定會前來找他。而Véronique也因此發現Weronika的存在又是否命運所操控呢?這個意象的確引發許多思考。

另外,我也覺得木偶戲中女主角一開始就死去似乎也想回應Weronika表演途中逝去的一幕,有種為藝術而犧牲的意味。

許多人說《兩生花》是下啟《藍》《白》《紅》三部曲,看的時候的確令我想起《藍》 的某些情節。《兩生花》和《藍》都是與古典音樂有關,可惜我不太懂古典音樂,不知道奇斯洛夫斯基選曲上有沒有用意,其實他電影中的音樂和配樂 也有不少人研究,有時間也可看看。《兩生花》中的Weronika是學唱古典音樂,而Véronique則是教音樂的老師;《藍》中女主角逝去的丈夫也是位作曲家呢。而《兩生花》特別花時候拍一杯紅茶,茶包在杯中轉動;而《藍》也花時間拍一杯咖啡,女主角正猶豫放不放方糖到咖啡中,到最後還是放了,這個意象很明顯是代表女主角放下對丈夫的執著,接受他死去和有第三者的事實。不過《兩生花》那杯茶意味甚麼呢?是與木偶人呼應嗎?有受人擺佈的意思?

情書

《情書》相對而言是拍得淺白和清晰一點,故事脈絡容易掌握。渡邊博子在未婚夫藤井樹死後,在他的中學畢業冊發現他當時的地址,她便抄下來,她原本想把地址抄在手掌上,但又遲疑了一下,因為抄在手掌上容易會被汗水弄模糊或洗手時洗走。因此,她把地址抄在手臂上,有衣衫遮蔽著,便不會這麼容易沖洗掉。這段戲設計得很細心,也使後來劇情可發展下去。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她照著那地址寄信,那地址是小樽市錢函二丁目二四番地,是一封寄往天國的信,沒想到居然得到回覆。從而知道世上有另一個藤井樹存在,而且還是個女生。

女藤井樹收到信後,看到回郵地址也感奇怪,在她印象中,並沒有同學住在神戶。但她還是看了並回信,渡邊寫着「你好嗎?我很好」的經典對白,女藤井樹思慮了一會,便在電腦打上「我很好,只是有點感冒。」的字句後打印並寄回給渡邊。女藤井樹和渡邊所用的通訊工具也代表了二人不同的個性,渡邊堅持用手寫信,說明了她是個懷舊、眷戀過去的人,所以她渴望知道未婚夫男藤井樹過去,了解他多一點。女藤井樹明顯是個向前看,擁抱新時代的人,她用電腦打好信件,然後寄出去便是。她從未想過要回望昔日中學的點滴,只是渡邊的信件闖進她的生命中,才開展一段回憶之旅。

在這段回憶之旅開展之前,岩井俊二也像《兩生花》般安排了一場讓兩個女主角「相遇」的戲,這段「相遇」的戲由秋場促成,秋場是默默陪伴在渡邊身旁的男子,也是男藤井樹的好朋友。當渡邊收到回信,他已覺得不可思議和不切實際,並強調男藤井樹已經死了,着渡邊不要眷戀過去。

後來,女藤井樹寄來身份證明,大家才知這個藤井樹是個女孩子。秋場便提議到小樽看看,渡邊有點失落,因為女藤井樹的回信證明她的幻想破滅,未婚夫已確實的離開了她,連憑藉回信作幻想的空間也沒有。雖然如此,但她在秋場的慫恿下,還是結伴到小樽看看,表示她還有點好奇心。因此,也就出現這場「相遇」的戲份,同樣帶有許多「巧合」的成份,和奇氏的《兩生花》一樣。渡邊和秋場去到女藤井樹的屋門外等待,可惜湊巧她去了醫院看醫生,渡邊便坐在門外寫了封信放在她的信箱,說自己特地來找她,還在她門外寫了這封信,向她說聲抱歉,並說明想找的藤井樹是位男性。寫完之後,渡邊和秋場便坐的士離開,而那輛的士剛好載着女藤井樹回家。這就是她們第一次「巧合」的擦身而過的相遇。第二次相遇是女藤井樹閱畢信件後便立即電腦回信,然後踏單車外出將信件投進郵筒。寄完信後,踏着單車穿過秋場和路人,擦過渡邊身邊。渡邊叫了一聲「藤井樹」,她在單車上回望,瞬即又有人群湧至,淹沒了她,所以她倆沒有真的相遇,但大家似乎都在那一刻感到彼此的存在。

接下來,女藤井樹和渡邊便繼續通信,渡邊從中了解到男藤井樹昔日在中學的點滴,女藤井樹亦因此回憶和男藤井樹的過去。對她而言,這段經歷並不愉快,因同學們經常作弄他們,在黑板上寫着「藤井樹♡藤井樹」;又被刻意安排在一起在圖書館當值,男藤井樹經常在圖書上的借書卡寫下她的名字「藤井樹」。一次他們的英文試卷調亂,女藤井樹希望拿回自己試卷,於是放學後泊單車地方呆呆等候,那也是許多學生情侶等待結伴一起放學的地方,但女藤井樹當時並未有意識這一點。等到天黑時,男藤井樹才施施然走到那裡,女藤井樹踏着單車上的燈作照明,讓他對答案和試卷,他才願意把試卷還回。女藤井樹在電腦打上這段回憶時,也找回當年那份試卷(男藤井樹畫上一個廣告的女孩)一併寄給渡邊,好讓渡邊知道他的過往。

渡邊後來請求女藤井樹到他們讀的中學拍照,讓她可以看看自己未婚夫讀書的地方怎樣,不只是透過文字想像他的過去。而回學校拍照,重遇舊老師、師妹也為結尾埋下伏線。

從這些片段鋪陳,可以得悉年少的藤井樹們感情的萌芽、發展與遞進。女藤井樹負責書寫回憶,渡邊負責接收,這過程使彼此感情也起了微妙變化。渡邊接收了這些回憶,開始想男藤井樹到底是不是只因為她跟女藤井樹長得很相似才跟她一起,而不是真的喜歡她,哭着向秋場說妒忌女藤井樹這個陌生人。女藤井樹也由年輕的懵懂到開始明瞭些甚麼。

最後渡邊將收到的信件與相片一併寄回給女藤井樹,並謂這些回憶其實是屬於她的,交回給她較適合。而女藤井樹的師妹跑來她的家,將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交給她,這本書的借書卡除了寫了「藤井樹」這名字,背後還畫了她的樣子,這本書也是當時男藤井樹特意到她的家,請求他幫她還給圖書館,自此,他們也就沒有再見。結尾這段情節除了呼應女藤井樹回到中學碰見師妹這段情節之外,還呼應借書卡上刻意寫上她的名字,也呼應了他曾交託這本書給她的情節。而女藤井樹到他死後、結尾這一刻才知道他喜歡的是自己,多麼的叫人婉惜的一段感情,但亦因為這段感情(女藤井樹錯過男藤井樹的感情,渡邊在男藤井樹心中只是女藤井樹的替代)充滿遺憾,才叫人深刻、刻骨銘心。

黃修平拍的《哪一天我們會飛》也甚有《情書》的影子,《哪一天我們會飛》中成年的余鳳芝也曾回到學校,然後發現獎盃後面有當年蘇博文畫的登機證,正如女藤井樹在成年後才發現《追憶似水年華》中借書卡背後畫了她的樣子、情態。不過黃修平說過他並沒有參考過《情書》,大概是潛移默化了,反而另一場戲,少女余鳳芝換過校服出席派對才是刻意模仿岩井俊二另一套電影《煙花》中奈砂(奧菜惠飾)換衣服的情景。

《兩生花》和《情書》的細節都做得很好,令人再三回味。《兩生花》許多時是透過這些細節令我們思考「偶然」、「巧合」、「心靈相通」的命題,也是奇斯洛夫斯基常關心的問題,他的《盲打誤撞》(Blind Chance)也有類似思考,我認為岩井俊二的《煙花》也有少許《盲打誤撞》的影子。

我們觀看電影時,用一種「全知」的角度去看去理解,我們才會有「錯過」與「遺憾」的感覺;但在現實中,我們難以用一個「全知」的角度去審視周遭人和事,很多時候,我們即使「錯過」了許多人、感情和事情,也渾然不知,更加不會有「遺憾」的感覺。電影卻叫我們直面這種「遺憾」,這種「遺憾」似乎也是必然,因為心思細密的人(男藤井樹)總是遇上粗心大意的人(女藤井樹),男藤井樹的性格寡言,口不對心,即使喜歡也只會用含蓄的方法表達,如同他死前一直哼着一首歌,他的好朋友秋場卻說他都不喜歡那個歌手,不明白為何他會哼起這首歌。這正代表他心底裡其實他是喜歡那個歌手,所以死前一直哼着,但是口裡卻不會承認,如同他對女藤井樹的感情一樣。他以為不說,對方也會明白,但其實有些話不說是不會明白。而我們總是無法拿揑甚麼該說,甚麼不該說,何時說,何時不說。但「遺憾」是不是一定不好呢?抑或是這樣遺憾或者更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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