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八月三十一日,我在奧斯陸》 —孤獨是城市裡的海洛因

陳思妏CandyChen
Movie st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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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min readSep 1, 2020

孤獨像是一片湖泊,整座奧斯陸被浸泡在裡頭,那樣的美感令人難忘,成了一種難以言喻的癮,身處其中的人們在不知不覺中被注入大量的疏離感,一邊需要著這樣保持神秘的距離,一邊又慢慢死於這永遠無法拉近的情感空隙。

電影《八月三十一日,我在奧斯陸》劇照,取自網路
他們說:「『憂鬱』比『鄉愁』更酷。」你深愛的或許不是家鄉,而是在家鄉中你總能像個詩人。

電影從一個昏暗的房間裡展開,男主角昂納許轉頭看了看從熟睡中甦醒的漂亮女孩,如同許多愛情故事的開端,但那鏡頭下微弱沈悶的光線卻讓人覺得不太對勁。

接著昂納許開始走路,穿越公路、森林,來到一片寧靜孤獨的湖泊,他將許多石頭裝進外套的口袋,然後抱著一顆更大的,準備潛入水中死去。但他比自己想像中還渴望活下去,尚未熄滅的希望促使他丟掉外套、石頭重新浮上岸,這時的昂納許還想再試試看。

電影《八月三十一日,我在奧斯陸》劇照,取自網路
而這整部電影就是讓我們陪昂納許走完人生最後一天,看著他的希望如何被人海淹沒,放棄掙扎地向下沈淪,再也不覺得所謂的救贖是繼續呼吸。

我愛你,但我不知道怎麼拯救你。

隨著電影推進,昂納許人生的輪廓越來越清楚,他正在接受毒品戒斷的療程,而他在這天安排了一份工作的面試邀約,趁著空檔他前往好友湯瑪士的家拜訪。起初湯瑪士對昂納許的態度有些抗拒,甚至隱隱約約諷刺著他曾經有毒癮,但隨著兩人對話進行,就可以理解湯瑪士之所以刻意和昂納許保持距離,可能是太害怕失去他。湯瑪士深怕隨時會失去好友,於是選擇不再把昂納許看得太重要,但情感是騙不了人的。總有那麼個人會願意讓你捨棄本能的防衛機制,寧願為了他煩心、焦慮,也不要他覺得自己是孤獨的。

只是兩人之間似乎也一直有著無法消彌的隔閡,無論說再多話也無法真的走進、理解彼此的生活,彷彿他們交換著心事只是因為他們曾經要好過,為了曾經的那個位置而履行著沒有意義的義務那樣。

電影《八月三十一日,我在奧斯陸》劇照,取自網路

但對昂納許來說,他從來就不覺得自己是被需要的,「我愛你,昂納許,我原諒你。」他時常聽別人對他這麼說著,但越是把這句話掛在嘴邊,一切就顯得更加刻意造作,像是知道你快餓死了於是打發給你一塊難吃的麵包,與其說是害怕失去你,不如說是你的死會帶來更多的麻煩。

昂納許時常一瞬間就紅了眼框,眼睛望著沒有目的的遠方,他說自己34歲了仍一無所有,即使有太多人嚷嚷著「會越來越好的,會過去的。」但我們都心裡有數,事實並不總是如此。昂納許看著湯瑪士有老婆孩子、有喜歡的工作、舒適的房子,但他一點都不感到羨慕,或許昂納許心中一直住著一個驕傲的靈魂,他認為這世界配不上自己,但自己卻不斷被世界隔絕在外,於是強烈的自尊心讓他總會在不經意的時刻,展露出不那麼貼心、善意的一面。

電影《八月三十一日,我在奧斯陸》海報,取自網路

像是在面試時,他有些激動地反問面試者難道要把自己有毒癮寫進履歷裡嗎?最後還直接把履歷表憤怒地丟進垃圾桶。除了害怕自己被質疑外,昂納許也沒學會怎麼跟過去的錯誤共處,可能還貪心地奢望所有人能無條件善待他有些不堪的歷史。

原來我,再也無法為任何人帶來幸福。

面試結束後,昂納許本來和姊姊尼娜約見面,但出現的卻是姊姊的情人,而對方也坦白告訴他,昂納許即將回歸社會讓姊姊有些擔心,需要點時間適應一切,並提到他們的父母為了昂納許賣掉原先的房子。這讓他感到非常難堪,不被接納的感覺再度湧上心頭,但其實這樣的反應可能是愧疚戴上自尊心的面具後轉換而成的,他被迫再次正視自己早已無法為任何人帶來快樂,像是多呼吸一口氣就會造成全球暖化加劇,足以使一座冰山融化般多餘且惡劣的存在。

最後,昂納許來到了蜜娜的生日派對,和幾個人匆匆問候、無意義的交際,並喝下幾口早已戒掉數月的酒,他穿越來到陽台,坐在派對主角蜜娜的身邊。蜜娜看起來一點都沒有壽星的雀躍,她談起了自己不再年輕、與丈夫結婚9年仍無法擁有孩子,看到這裡我想起了湯瑪士也曾談起自己看似完美的生活其實漏洞百出。每個人都有他人無法分食的壓力,只能一邊狼吞虎嚥、一邊安慰自己是在補充營養,旁人甚至還會說你免於飢餓就該知足,卻不知道有時候其實你常常在深夜裡為此所苦,飽脹到無法消化、無法入眠。

電影《八月三十一日,我在奧斯陸》劇照,取自網路

貫穿整部電影的,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人物,就是昂納許的前女友伊斯琳。湯瑪士曾說過她非常在乎昂納許,在昂納許消失時,只有她會不辭勞苦地尋找他,但昂納許卻說自己並不是真的愛她,也可以說,昂納許根本不愛任何人,他早已失去愛人的能力,連對自己可能都只剩下同情與自負。然而從頭到尾他卻不斷撥著伊斯琳那無人接聽的號碼,對著語音信箱投遞無人接收的訊息,這是愛嗎?我想不是的,那僅僅只是他對世界做最後的確認及求救,而那個當全世界都放棄時,仍渴望拯救自己的女孩,終於也選擇放棄了。

他終於讓全世界都遠離自己了啊。明明不是有意的,卻總表現得像個混蛋,人似乎很擅長無辜地搞砸一切,楚楚可憐卻又沒資格得到同情。
電影《八月三十一日,我在奧斯陸》劇照,取自網路

如同昂納許在酒吧時遇到曾和前女友發生關係的男子,他站在道德制高點上自以為是地對男子說:「沒關係,我原諒你。」此刻他在自己的想像中一定像上帝一樣偉大,但對方卻只是冷冷地抨擊昂納許是如何讓親近的人受苦,根本不屑他自認是施捨的寬恕。他連需要原諒的人都沒有,明明內心覺得這個龐大的社會欠自己一個抱歉,但得到的只是更多指控,更難過的是,這指控是真的。

可能真的是時候該休息了,對嗎?

電影中最讓我感到溫暖的畫面,是昂納許坐在邂逅女孩的腳踏車後座,他安靜地輕倚在對方身後,好像童年時孩子坐在摩托車後座抱著父母一樣令人安心,這時的昂納許像個嬰兒般閉上眼,享受著有人為自己擋在前面的疼愛,即使他知道這對那女孩來說,是個「未來還會出現成千上萬次的夜晚」。

微風吹過他們身邊,女孩笑著,前方的友人時不時按壓滅火器灑出迷幻的煙霧,一切美得好像夢。一行人在8月31日的日出前到了游泳池,女孩告訴昂納許,如果他不下水,那自己也不下去,但過了幾秒鐘,女孩還是自行跳下泳池,即使她明明才剛說完要昂納許陪。坐在岸邊的昂納許看著他們,彷彿旁觀一場熱鬧的派對,但沒有人真的需要他赴約。

電影《八月三十一日,我在奧斯陸》劇照,取自網路

看著太陽再度升起,對他而言又是一次絕望的輪迴開始,這時昂納許做了個決定。昂納許回到家中,打了最後一通沒有回應的電話,彈起了鋼琴。一開始還算流暢,到後來開始察覺到他有些卡住,卡住的節奏越來越頻繁,昂納許終於還是沒有彈完那首曲子,我想起這或許也是他沒有辦法走完整個人生的隱喻,再也沒有辦法從頭開始了,早已不完美的人生已經不是他能負荷的了,所以停下來就好,反正沒人在聽著他有頭無尾的演奏。

昂納許為自己注射稍早時購買的大量毒品,看著他的胸膛緩緩失去起伏,卻讓人感到意外地平靜,不斷無助漂泊的小船終於擱淺了,那走不到的遠方也一點都不重要了,擱淺的岸也是岸。

電影《八月三十一日,我在奧斯陸》劇照,取自網路

昂納許曾說過,如果他自殺了,父母一定會認為他是服毒過量,總覺得最後他選擇這樣的方式或許也算是種控訴,用他那永遠撕不掉的標籤離開,完成最後一次對生命的反諷,但我們都知道真正殺死他的是孤獨與疏離。

他可能早就真的戒毒了,只是沒有人告訴他在清醒的世界裡,一切的感受其實比吸毒更麻木。
電影《八月三十一日,我在奧斯陸》劇照,取自網路

場景一幕一幕回放昂納許曾到過的地方,物是人非的感覺真的好空虛,我想起電影《愛在黎明破曉時》也有這樣的手法,空間有時得仰賴人物的存在才有意義,但昂納許再也不會回來了,那些熟悉的空間則更凸顯了有人消失的失落感,只是對那座城市的人來說,一切都只是一如往常。

「沒事的,不會為太多人帶來痛苦的,就算有,也只是一下子而已。」總覺得昂納許最後會這麼想著。

電影《八月三十一日,我在奧斯陸》海報,取自網路

他們只是想要「健康」地活著而已。

可能你也有類似的經驗,每天過著不錯的生活、掛著從容的表情,但你並不快樂。很多時候這樣的不快樂找不到原因,而你無法向旁人解釋,其實一個沒經過什麼重大傷痛的人,也有資格學不會快樂。漸漸地,有些人只能假裝自己是個外界認定的正常人,困在一個把快樂當作本能、名為社會的巨大派對,被動受邀了整個人生,不斷麻木地微笑、交談、舉杯狂歡。

忍不住哭泣時只好說自己喝醉了,而為了停止哭泣只好真的喝醉。

電影《美麗男孩》中由「甜茶」堤摩西柴勒梅飾演的尼克,曾說過這樣類似的話:「你開始忘記自己為何要保持清醒。」在這個瘋狂又艱辛的世界努力活著,其實並不容易,當某些人曾用酒精或毒品來擺脫現實的重擔與惡意之後,就再也無法忘記那股輕盈,對他們來說,那才是真正「健康」的生命。

電影《美麗男孩》海報,取自網路

尼克曾分享自己到了醫院,護士問他:「你的問題是什麼?」他回答酒癮、毒癮等等,沒想到護士卻對他說:「那是你解決問題的方式,我是問『你的問題是什麼?』」這句話讓我當時為之震撼,也瞬間明白有時候要治癒靈魂的方法,就是讓靈魂逃離如枷鎖般的軀殼,而逃離的途徑無非就是毒品、酒精與死亡。或許對我們來說,疏離蒼白的生命富有詩意的哲學魅力,但對真實囚禁在裡頭的人們來說,卻是無數次失眠、痛哭換來的滿目瘡痍。

致每個親愛的昂納許

如果你的心裡也住著一個昂納許,那請記得替我好好擁抱他一次,謝謝他仍努力前進著;如果你的日子也走到了8月31日,請記得無論你做什麼決定我都支持,但我想總會有那麼個深愛你的人厚著臉皮希望你陪他看看隔天的日出;如果你正住在一座自己的奧斯陸裡,我會誠摯地邀請你來我的奧斯陸走走。

它可能有別的名字,但勢必會有一片和你那裡一樣清澈的湖泊、和你一樣寂寞,所以你並不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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