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楊德昌《十一個女人:浮萍》的幾點速記
原文刊載於《The Affairs 週刊編集》第三十二期(2020.03.10出刊)
《The Affairs 週刊編集》網頁版
文/壁虎先生
2020 年 2 月 19 日,台視默默地在他們的 YouTube 頻道上傳了楊德昌 1981 年的電視電影《浮萍》,改編自荻宜的短篇小說,為張艾嘉和陳君天製作的《十一個女人》單元劇系列中最長的一段(當年分成上下集播出,包括一些可能是下集前情提要的重複畫面,接近兩個半小時)。這個傳說中的夢幻逸品終於在將近四十年之後重見天日,以下謹記初看的幾點筆記:
◎ 飾演正雄的左鳴祥的眼睛是如此之大,似乎很自然地閃爍出一種小動物般的脆弱/受傷貓科野獸令人不安的不知道何時會爆發的侵略性哀怨。正雄所到之處,時間的密度似乎都跟著濃稠凝固。相較之下《海灘的一天》的左鳴祥則幾乎是被閹割在動物園徘徊等死的殘獸。
◎ 時間的濃稠度可謂《浮萍》最傑出之處,楊德昌過人的調度細膩嶄露無遺。
◎ 當柯素雲飾演的月花慵懶地在家看著電視上演唱〈思慕的人〉時,就已經提前跟正雄道別了。幽微的是〈思慕的人〉是情人離開了我,我叫情人快回來;月花則是離開情人,表面上地意興闌珊回應母親只是先去台北看一看,底下卻沸騰著巨大的矛盾。
◎ 當月花下定決心準備將自己投入未知的台北生活,影片僅用了幾個鏡頭剪輯和〈D大調卡農與吉格〉(Canon in D),便精采地交代了她忐忑和故事的章節轉換:月花在九份雲霧繚繞的山中無神漫步,海浪拍打著山城岸邊的礁岩,月花在火車站,最後剪回正雄在工廠工作的身影。這讓我想到台灣新電影之友奧利維耶‧阿薩亞斯(Olivier Assayas)在 2014 年的《星光雲寂》裡,做了組幾乎一模一樣的模型:當茱麗葉‧畢諾許(Juliette Binoche)飾演的巨星瑪麗亞最後在當年啟發尼采的瑞士小鎮錫爾斯瑪利亞(Sils Maria)巍峨山雲中,面對克莉絲汀‧史都華(Kristen Stewart)飾演的助理范倫鐵娜毫無來由的消失,並在片末的劇場獨自一人思索著自身的轉變和未來的迷茫,此時電影中用的正是〈D 大調卡農與吉格〉一曲。
◎ 《浮萍》最衝擊我的,反倒不是它如何體現楊德昌之後電影中的各種母題、或幾乎是《海灘的一天》、《青梅竹馬》的前身等等,而是我自己關於〈恰似你的溫柔〉的微小頓悟。當月花在餐廳工作的空檔,在吧台疲憊地支著下巴放空,小號演奏版〈恰似你的溫柔〉標誌著電影的另一個章節轉換。憶起自己小時候在類似歌廳秀之類的節目上,看到可能是蔡琴表演這首曲子,儘管有動人之處,總感覺過度彭湃的編曲、過度濃妝豔抹的攝影棚七色燈、蔡琴閃爍著銀光的禮服和過度堅定的眼神,是屬於另一個時代的、某種陳舊的東西。當長輩津津有味地看著電視銀幕,我總找不到方式去擺放這樣的美學。而儘管總是讀到當時台灣經濟開始起飛,「知道」和「領悟」畢竟是不一樣的。我今天才頓悟,〈恰似你的溫柔〉有一個這樣的讀法:儘管它關於懷念,實際的效果卻是體現一種充滿希望的澎湃樂觀 — — 是錢會從天上掉下來;是台北作為世界的邊界,所有你能想像的世界的華美都在這個大部分尚未都市化的小島的一個點不成比例地光速爆炸;是它出現在各種高級西式歌廳的銀光中,而或許一個來自山城的打工姑娘正在哪裡思索著這一切。而多年後我在電視上體驗到的那個影像,其實是一個脫離自己時代的幽魂之影像,是一首回溯性地成為哀歌的〈恰似你的溫柔〉。
◎ 冥冥之中,楊德昌的第一部電影和最後一部電影都以電玩作為註腳:在《浮萍》中是「小精靈」(Pac-Man);在《一一》則是格鬥遊戲(而我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那個格鬥遊戲的影像是劇組去做的,遊戲畫面背景是胖子殺人兇案的大廈門口),和一個難產的「新電玩」(甚至《一一》便是關於這種新電玩如何可能)。透過銀春之口,楊德昌給予「小精靈」一個可能是我聽過最詩意的詮釋:「我們就像那粒黃豆一樣,被追得東藏西躲,四面都是鬼。」《小精靈》成為了一個關於現代性的隱喻,迷宮是符號域,鬼是真實域的鬼臉。
◎ 無法不提正雄在月花公寓落地窗前的剪影,這樣的剪影之後屢屢出現在楊德昌的電影中,月花也分別在初到台北時、在即將直面銀春前的公寓樓梯,以及直面銀春後的夜晚街頭上,成為剪影。同時月花的公寓在正雄準備離開的這一段,被偷渡進了外頭的施工噪音。
◎ 楊小濱在《你想了解的侯孝賢、楊德昌、蔡明亮(但又沒敢問拉岡的)》一書中,引瑪格利特(René Magritte)油畫作品《禁止複製》(La Reproduction interdite)來理解《一一》中的洋洋、乃至楊德昌電影中符號秩序對自我鏡像的禁止。《浮萍》中銀光幕前閃耀的明星銀春,在失意中對鏡擦抹保養品時漸漸失神的面容,配著月花信中「太容易習慣的東西,是很可怕的」,可謂本片鏡像禁止的具象化,並最終累積至銀春對月花坦白自己已達自身「合理的結局」的高潮。然而銀春的迷茫,也同時暴露出符號秩序的匱乏。
◎ 月花曾在一次睡夢中無聲夢見九份山景(還有一顆令人想起伯格曼電影《處女之泉》的樹),然而九份也無法回溯性地成為她的自我鏡像,片末回到九份的月花又二度面對鏡像的破滅:一是青梅竹馬正雄已經結婚並前往德國受訓,山城也面臨工業化發展,面對母親月花只有無語;二是片末的新女孩,當月花看到她濃妝豔抹,內心瞬間駭然老去。
◎ 楊德昌在片中偷偷客串了攝影師一角。
◎ 片頭的音樂非常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