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裡學—叉子 fork

薄霧書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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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ublished in
Mar 26, 2021

相較於自己對杉木筷子毫無保留的喜愛,不鏽鋼製叉子,於我則有一種感官上的好惡參半。一方面,叉子記憶著某些美好味覺:諸如五分熟的菲力牛排或「天使髮」義大利細麵(Capellini)等西式佳餚;但另方面,它本身的觸感和視覺,卻較難誘發物件與主體間的親密連帶,有時還給人難以言喻的冰冷距離。

筷以木材削作,質輕、溫潤、柔和,叉子則是沉重、冰冷、堅硬的金屬製品。筷子是手指之延伸,靠輕握、托住的巧妙動作而後夾取。叉子則全然不同──透過緊密的穿刺、固定,它圈劃出取食的一口範圍,再佐以餐刀切割。前者有某種曖昧但萬能的兼容性,後者則強調明確而單調的機能性。

叉不僅跨文化地與筷形成對比,即便在同一文化內,它和勺匙的關係亦是如此。叉子具有攻擊的武器意象,表徵著人類征服而非順應自然;而勺匙卻相對安定、包容,被精神分析大師佛洛依德(Sigmund Freud)視之為母性象徵。

在古英國,一個茶碟裡放著兩只小勺,預告婚禮將臨;耶誕夜裡人們舉起勺匙,祝不在場的親友健康平安。勺匙在不同生命儀式中常以禮物的姿態出現,而叉子卻很少被當成餽贈品。

叉子雖是遠古狩獵和烹烤工具的縮小擬物,但其在餐桌上的歷史,卻遠遠不及筷與匙之久遠。史載最早使用餐叉者,可能是十一世紀威尼斯總督的新婚妻子。當時她以叉進食的舉動,讓參與喜宴的多數賓客大感震驚。樞機主教甚至寫了一篇文章批判她,題為:「過度矯飾高尚,體內因此徹底腐敗的總督之妻」。

教廷認為,既然亞當和夏娃在伊甸園都是徒手取食,人類就不該自作聰明、以不潔的器具代之。後來總督夫人罹患絕症,大家一口認定這就是她挑釁上帝自然律則的罪果。直到十七世紀,德國的神職人員都還沿用同樣的理由,反對將叉子引進家中。於此同時,地球另端的中國和日本,早已發展出精緻的箸食文化。

就連學富五車的法國作家蒙田(Michel de Montaigne),都曾在其經典文集中,坦承「自己幾乎不用刀叉……時常咬到手指。」難怪年鑑史學宗師布勞岱爾(Fernand Braudel)直言:「十六世紀以前的歐洲,並沒有名符其實的豐盛飲食和洗鍊的用餐方式。在這一點上,西歐遠遠落後於所有古文明。」
直到十七世紀,極力打造自身完美形象的路易十四,終其一生仍是用手取食,並禁止皇室成員使用叉子。很難想像,即使優雅貴氣的瑪莉皇后,也都還是將纖纖玉指伸入餐盤大快朵頤。

同時間,叉子進口至英國,喜劇巨匠班‧強生(Ben Jonson)甚至在他的劇本裡諷刺寫道:「用叉子實在很可笑!從義大利傳入,想藉此節省餐巾吧」。

叉子除了讓手指不再沾滿油膩肉脂或水果汁液,而弄得濕糊黏搭;也迫使人們每次只拿一小塊、定量的食物,將未被叉取的部份留在面前盤中。這一方面定義出新的餐桌禮節;另方面,也演化成布爾喬亞階級的拘謹社交節奏──在言說中,切割、插取、咀嚼的不只食物,還有如法國文豪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筆下微妙流過的似水年華。

就像多數體現西方現代性的事物,都訴說著一種溫柔的粗暴。叉子無意識的理性計算,只是社會規範在餐桌上被改寫的一部份。弔詭的是:這所謂文明的禮儀,竟立基於暴力的穿刺;而維繫生命的取食,卻透過帶有弒殺氣息的器物。凝視著冷冽鋒利的叉尖,我似乎找到了自己無法衷心喜愛叉子的理由。

本書摘自大塊文化《物裡學》,更多內容請見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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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於台北公館,展示日本經典絕版雜誌與國內紙張、印刷樣本為主題的設計圖書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