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裡學—筷子 chopsticks

薄霧書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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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ublished in
Mar 26, 2021

我喜歡樸質的木製筷子。就像握著剛削好、還散發木屑香氣的鉛筆,讓人感到書寫前壓倒性的靜謐;每當我持著修長的杉木筷,無論接下來要吃的是圍爐大餐或孤獨泡麵,都有一種說不出的踏實存在感,透過溫潤的指間觸覺,它好像在告訴我:「要好好地吃,好好地活」。

對我來說,筷子比任何一種餐具更近似手指的擬物、或者延伸。相較於刀叉匙,筷子無所謂左右手的差別,它缺乏一種明確的方向性。每個使用者因其個人習癖,而將筷子自我身體化。筷子不像銀製刀叉匙的沉甸、動作盡是往下墜落;相對的,它總是輕盈向上揚起。也難怪,我們只看過雀躍的筷子舞,而未曾聽說有人以叉匙入舞。

筷子雖是形狀最簡單的餐具,不過就是獨立成雙的平行線,沒有任何「面」的型構;但也因此能與我們的手指巧妙交纏,且比任何一種餐具都便於攜帶。「握」或「拿」,其實都不是指涉手持筷子的精確動詞,那頂多適用於對刀叉匙的操作描述。總之,筷子的形式極簡,是為了融入它極繁複的對應體:手指。

若從西方中心主義觀之,筷子並不好用:與湯匙相比,它不易撈取;與叉子相比,它不好固定;與刀子相比,它不便切割。然而,如果我們將視角反轉,卻會發現筷子其實因此而「一式多用」──至少可以刺穿、切分、按壓、翻動、攪拌、夾取、傳遞……

法國社會學家羅蘭‧巴特因此讚頌筷子:「它的姿態如此輕柔,有著一種陰性氣質,這種準確、細緻的動作正如母親抱小孩般的小心翼翼……不像我們(西方人)餐具那樣切割和刺扎;它從不蹂躪食物,不是慢慢挑開(如對待青菜),就是輕輕分離(如對待魚類),因而重新發現食材本身所具有的天然縫隙。」

刀叉匙的單一機能導向,與講究專精分工的歐洲現代思維契合。每種餐具各司其職、固定其用。只要有參加過西式盛宴的人,肯定對那一字排開、大小長短不同的刀叉與匙,印象深刻。相對而言,筷食的東亞生活圈,傾向建立某種圓融一體、彈性非固定、與多重機能的物體系。避免過度的功能區隔及其對立,而以木或竹為主的素材則強調了自然感。

再者,西方的進食安排具有一種中心性,有明確的主副菜之別與前後順序,因此餐具也須隨之變化。表面上這是一種個人主義式的進食,但其實卻服膺於某種核心權力的均分。

然而,我們的用餐相對是去中心而散漫的,桌上滿佈不同烹調形式的菜餚,等待具備多重機能的筷子來挾取──於此沒有特定的次序,只是基於個人偏好的選擇,以及某種隨機的趣味。當然,也可能是儀式性的行為表現,比如說幫忙挾菜,以示孝敬、客氣、或愛意。

因為喜歡筷子,去日本旅行常會帶回漂亮的杉木箸,不過節儉的媽媽總捨不得用。偶爾我回老家吃飯,不免抱怨「筷子這麼舊該換了」。直到有一次,半夜煮了麵,安靜等待時我拿起筷子,用指尖緩緩撫摸,發現尖端部位有些極細的坑凹,想是媽媽不經意留下的牙齒咬痕吧。突然我感到微微不捨,原來歲月老去的記憶,竟已銘刻在如此毫不起眼的舊筷子上啊。

本書摘自大塊文化《物裡學》,更多內容請見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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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於台北公館,展示日本經典絕版雜誌與國內紙張、印刷樣本為主題的設計圖書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