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樂聲,草根的靈魂:遇見Jonny Walker

Lin, Chen-Yu (林真宇)
音樂在某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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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min readSep 11, 2018

原文刊載於洞見事務網〖CL聽文化〗專欄 (Jan 2013)

當余光中的詩「民歌手」,悠悠地被譜成歌:「路有多長歌就有多長;路有多長草鞋就有多長。上游到下游河水多清涼,多少靴子在路上街上…」我不禁問自己:有多少現在我知道的歌手,如同詩中寫得一般瀟灑,像風一般自由、而且表演的場地真在「路上街上」?幸運如我,真在利物浦碰到了這樣的一群人,而其中一位甚至成為我的朋友,接受了我的訪問。

週五的利物浦的商圈,一如往常,人潮來來往往。在英國稀鬆平常的細雨,催促路人的腳步不停向前。Jonny Walker 推著一臺帆布掩蓋住的小車,來到連鎖平價服飾店Primark前。他把推車內的物品一一卸下,不到十分鐘,架好了麥克風、音箱、吉他,甚至放了三盞燈,點亮街角一隅。

隨後他開始歌唱。

一把吉他伴隨歌聲,儘管是下著雨的街道,音場和聲音品質皆令我驚艷、恰到好處。我剎那間明白這位歌者不只是擁有一把吉他的路人,而是對音樂表演具備技術以及經驗的表演者。歌聲中,我對人潮匆匆的街道,有了不同的體會。日復一日地採買、或者單純地「經過」,原來能遇見另一種純粹:誠懇、即興、令人會心一笑的。人們持續經過,有的駐足聆聽、有的掏出幾個硬幣,投進Jonny的吉他箱。雨中,Jonny老練輕鬆地和行人們開玩笑:「謝謝成千上萬的人,特別來這聽我的演唱會,今天的天氣多麼好。」

Jonny是一位職業Busker。Busker這個詞,源於英格蘭,廣義指街頭彈奏演唱的樂人、而語意上,也暗示他們和「一般」的樂人有明顯的不同:他們出其不意地在街上演唱;旅行、自由、難以安定。利物浦有各式各樣的Buskers,吹奏管樂的羅馬尼亞人、彈奏藍調吉他的盲人、年輕但陣仗相當大的raggae funk樂團。幾位年輕人,有時彈着吉他、唱著歌:沒有音箱擴音、沒有讓路人可以投錢的箱子,他們仿佛一時興起,為都市獻上一首歌。對Buskers而言,這是意見的表達,而非討生活的唯一方法。

Buskers和土地所有者、商家、路人、和居民,共同使用一個城市。人口越密集的地方,面臨的「管理」通常更加嚴格。紐約的地鐵,不同車站有時規定不同:有的需要加入協會申請執照、有些則需要付費。台灣設立街頭藝人考試,在觀光區域增加表演點。儘管政策和街頭表演息息相關,充滿Buskers的街景,並非憑空產生、抑非政府鼓吹之下的產物。從第一世紀的街頭傳教士到吟遊詩人、街頭辯論、到工業革命後,英國街道上數量大增的表演者、和許多年「是噪音還是自由」的法庭訴訟,經過千年的辯論與協調後,「街道是公共空間」成為普遍被接受的概念;街道使用權和言論自由,也漸漸成為共識。

Jonny不只是樂人。他代表buskers和利物浦市議會進行「激烈溝通」。 ”Keep Streets Live!”,正如其名,期望街道能自由並充滿樂音。市議會夾在表演者、和店家之間,想要引入「管理」制度,要求buskers們註冊、預約、固定在某些區域表演。今年的感恩節,Jonny和透過”Keep Streets Live!”號召的朋友們,再一次帶著樂器到街上唱歌、用歡慶的方式向政府發聲,說著:「我們要自由的街道」。

談到這些,Jonny的眼睛亮了起來。他來自利物浦,現居於約克(York),但對於利物浦,總有一份不同的情感。「我完全同意政府要有原則,不讓任何一方權益受損。但我不認為政府能夠、或者應該立法要求buskers註冊。這違背過去這麼久以來,官方和民間共同努力的方向。現行已有各種法律我們必須遵守,例如噪音管制、健康安全等等法令,我認為解決問題的重點是要執行和妥善溝通。」

他說「是那些高級商圈的連鎖店賦予街道文化和氣氛嗎?我不認為。是人、是街頭的『表演者』讓這個城市有她獨特的味道。」近代學者對於Buskers的新認知,也呼應了Jonny的說法。城市裡頭生活的人們,有滿足也有渴望,而Buskers的存在,恰巧彌補了某些殘缺。他們的表演,帶來「現代都會已喪失的不可預測性」[1],而在人與人逐漸疏離或機械化的關係中,也「短暫建立人群自發性的互動」[2]。甚至,街頭表演可為觀光帶來正面的影響,讓人們腳步放慢、不再提醒自己趕路。在樂聲中,「城市空間,轉化成可歇憩的旅遊空間」[3]

2008年利物浦,因著自由且歷史悠久的音樂文化、以及影響全世界的港口歷史,被選為歐盟的文化首都。那一天,光彩亮麗的披頭四行銷、表演、煙火充滿了整個城市,但對Jonny而言,這也是「充滿許多光怪陸離事情」的一年。政府的介入,反映了官方對「文化」的期待。他說:「政府清除海報塗鴉、管理街頭表演,在評審們到訪的時刻,努力營造出官方認為『文化首都』的樣貌,但究竟『文化』的形成,是由上而下(top down)的?還是由下而上(bottom up)呢?」政府相對於音樂,角色究竟是「扶植」、「揀選」、還是「投資」、抑或「坐享其成」?每個國家不同的信念,反映在文化政策上。

Buskers也許默默無名、也許從不被曾經龐大的流行音樂產業視為重要的環境。甚至,經濟學家曾認為他們的活動,不過是「乞討的行為」。只是,我們匆匆路過的瞬間,或許是某段旋律喚醒了我們的記憶,讓我們的麻木得以甦醒、僵硬的嘴角能有一秒真心上揚。

城市,是由什麼構成的? 萬千種職業、分歧的想法、共同的想象、更迭的主題旋律。你是否也想起張懸唱著:「從此今曾與共,交織於城市你的流行歌….」?

後記:聽Jonny唱歌

Jonny Walker 在利物浦,為了Keep Streets Live演唱他自己的歌曲”Song for Bernie”,Bernie是一位在利物浦街道上跳舞的女性。歌曲裡所描述的Church Street,就是他所演唱的位置。

Song for Bernie

Walker/Kipper

There’s an empty space on Church Street, where Bernie used to dance,

With passing drunks and travellers,

She never missed the chance,

To move her beaten body, broken, badly with the beat,

To briefly find herself at one with the music of the street,

There’s an empty space on Church Street, where Bernie used to fight,

With passing drunks and lovers,

And other strangers in the night,

Her sad dark face was filled with fire as tears fell to her feet,

And lifetimes tricked sadly into the river of the street,

And if it’s alright

To pretend that you don’t notice,

And if it’s alright to look the other way.

And if it’s alright to say that you won’t listen,

While she’s lying there,

She’s the one we just don’t see.

There’s an empty space on Church Street, where Bernie used to lie,

She didn’t even see the years and people,

As they slowly trickled by,

And left her sitting on her own beneath the Church Street sky,

To wait in heavy sadness,

For the day to say goodbye.

[1] Cohen, D. and Greenwood, B. (1981) The Buskers: A History of Street Entertainment. London: David &Charles.

[2] Tanenbaum, S. J., 1995. Underground harmonies: music and politics in the subways of New York, 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3] Gibson, C. and Connell, J. (2005) Music and Tourism: On the Road Again. New York: Channel View Publiscatio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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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n, Chen-Yu (林真宇)
音樂在某處

Popular music studies. Research associate, lecturer, documentary filmmaker, and ethnographer in music based in Liverpool. 從流行音樂到影像文字,從台灣,到音樂,一路到英國高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