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追求》文協百年輕與重:初探流行音樂遺產化的美麗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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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 高雄流行音樂中心

「百年追求」紀念音樂會,紀念臺灣文化協會成立百年,於臺北流行音樂中心上演。由高雄市政府及中華文化總會主辦,高雄流行音樂中心企劃製作,除了現場觀眾近乎滿座的參與,也透過線上直播,讓當晚身處他處的觀眾有機會同步觀賞。演出兩小時,除了高雄市交響樂團、滅火器樂團、安溥、曹雅雯、林生祥等音樂人,以不同的作品及演出形式呈現臺灣文化內容的多元,舞蹈、短訪影片、朗誦也穿插其中,牽引整場演出。百年前,臺灣文化協會的成立,和全球非武裝反殖民的運動,和民族主義的興起相關,日治臺灣的知識份子,願喚起臺灣人的文化及社會意識。歷史學家陳翠蓮教授在訪問片段中表示,當時臺灣文化協會的理想,此刻的臺灣,已然成就許多。而本場音樂會以三個主題,循序漸進呈現臺灣百年後的文化樣貌。

第一個主題是「平權的齊放」。歌手桑布伊、豬頭皮、曹雅雯,以及舞者們,分別和高雄市立交響樂團合演。其中,高雄市交演奏了《雨夜花》這首翻唱版本無數的日治時期歌曲。這首歌曲的演出,除了回望古倫美亞唱片公司早期的榮景,也讓這首與臺灣歷史相牽引,隱喻著無根漂泊的落難,且在選舉、社運場合深具意義的歌曲,增添了一恰到好處,溫和典雅的版本。鄭宜農所演唱的《玉仔的心》和《千千萬萬》,視覺上,也帶著觀眾造訪臺灣女性權利歷史發展的過程和關鍵人物,從謝雪紅、彭婉如事件,直至婚姻平權。儘管於展示文化成果的暗示明顯,卻也不失百年紀念回望的莊嚴。

接著,「土地的呼喚」刻畫多元文化及族群平等的精神,由臺灣原聲童聲合唱團、吳志寧、林生祥等演出一系列珍視鄉土價值的歌曲。吉他、手風琴、人聲及朗誦,以簡單原聲的音樂配製,融於臺語、客語、原住民語的演唱裡。接著,高雄市交回到舞臺上,演奏了對社運及民主發展,極為重要的歌曲《美麗島》。傳達期望也好,宣誓成果也罷,這段演出刻畫了臺灣語言政策百年的轉變,不禁令人回想,從日治到國民政府,臺灣走過各種語言及媒體審查,從出版到傳播內容,而流行音樂也未能逃過這範圍。這段表演簡樸真摯,平鋪直敘臺灣百年來漸有的改變,但繞樑餘音,似乎也提醒觀者,擁有發聲的舞臺和空間齊聚一堂、高歌一曲,只是進步的開端。無論是成功女性,或者是多元族群,不至落於樣板主義的窠臼,或許仍應是臺灣社會的下一站。

最終,「歷史即未來」中,安溥、以莉・高露、金其禾Dudu King與 PUZZLEMAN及滅火器樂團,分別和高雄市交合演,道來對社會與民主公平的追求想像。其中,已逝歌手宋岳庭的《Life’s a Struggle》,對臺灣甚至其它華語地區的嘻哈音樂發展,有重要意義。而金其禾Dudu King、PUZZLEMAN以及高雄市交,合作重新演繹了少見的交響樂現場版本,可見誠懇滂薄。歌裡提到的家庭問題,牢獄之災,生命意義的掙扎,反映私人生活與社會現實的聯繫。於此,流行音樂不再只是歷史發展及進步的註腳,也能以個人微歷史為出發點,對社會見微知著地批判甚至控訴。最後,滅火器樂團演唱的《百年追求》,前面精心添加了一小段臺灣文化協會的會歌,他們唱著:

我等都是亞細亞 黃色的人種
我等須當作連鎖 和睦此弟兄
但願最後完使命 樂為世界人
世界人類萬萬歲 臺灣名譽馨

歌詞的選擇,確切反映了整場音樂會想傳遞的訊息,這或許也是臺灣文化協會的信念:臺灣是臺灣人的臺灣,臺灣也是世界的臺灣。有趣的是,這四句歌詞,其實是由原本會歌四個段落其中的三段,拼湊而成。直觀猜想,調整應是因某些歌詞,在今日臺灣,已不夠適切,例如,本來第一段「介在漢族一血脈日本的百姓」,反映日治時期的殖民現實,也揭示當時對臺灣種族組成狹窄的理解。這樣的選擇過程,精確點出策展及紀念演出企劃都會遇到的挑戰:當音樂成為文化遺產,遺產化(Heritagization)的過程,決定了誰的故事、誰的歷史能被述說;而歷史化 (Historization)的方法,決定了論述的方向與深度。演出策展外,音樂榜單、刊物、甚至博物館的設立,也扮演類似的角色。述說臺灣流行音樂的故事的挑戰,似乎是此刻肩負重任的北、高流行音樂中心,兩新興行政法人,皆需要面對的課題。解此題,背後所需的研究調查資源、策展的時代性與觀點、企劃執行的經驗,沒有一個環節不需長期累積。《百年追求》紀念音樂會,可被視為面對考驗後集大成後的作品。高雄流行音樂中心於此,展現了說故事的企圖,企劃製作的能力,也對臺灣流行音樂的歷史定位、相關論述及教育,開始其累積與貢獻。這樣的華麗起步,絕對值得肯定。

而臺灣文化協會的理想,在音樂會中被再現的方式,明顯立基於與臺灣社會現狀的比較。未有空間述說的,是文協本身反抗殖民教育的政治性,以推廣文化作為途徑,且後來日治政府的挑撥分化,和左右路線的分歧。終究,菁英和仕紳的文化理想,仍將碰上治理的難題與政治意識的摩擦。《百年追求》音樂會所說的故事,始於珍視多元,止於民主價值。而將文協歷史化的過程中,對殖民地政府的打壓、文協的左右為難、及後來提升了農工階級意識等面向,較少著墨。

《百年追求》在高流與文化總會的的協力下光彩上演,除了紀念文協,更有流行音樂登堂入室的隱喻。此知識、音樂與遺產的殿堂,從此有臺灣流行音樂的聲響。正因意義深刻,演出企劃任重道遠。壓迫的重量未被梳理,反抗的價值便難以計算。如米蘭・昆德拉所寫,生命的重量越重,越接近地面;抑如伊塔羅・卡爾維諾所回應,如果我們不能欣賞具有重量的語言,也就不能欣賞語言的輕盈。當述說音樂歷史與臺灣故事者,能無畏直視或許沈重的歷史面向,我們對音樂的理解,方能穩穩扎根於土地與社會脈動裡,再更輕盈地往前。這時,我們也能對過去百年的音樂與人事,給予充滿反身性的、熱切的凝視和回望。百年回首,這樣炙熱而真切的眼光,或許是音樂會圓滿落幕且慶賀文化成就之時,仍能追求的方向。

原評論刊登於《表演藝術評論台》 (2021.1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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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n, Chen-Yu (林真宇)
音樂在某處

Popular music studies. Research associate, lecturer, documentary filmmaker, and ethnographer in music based in Liverpool. 從流行音樂到影像文字,從台灣,到音樂,一路到英國高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