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城市,BBC Music與她的Vegan啤酒

Lin, Chen-Yu (林真宇)
音樂在某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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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min readNov 11, 2019
BBC Introducing Live 2019, Tobacco Dock, London.

2019年中,完成了一部新的紀錄短片,叫 Three Sound Cities: Liverpool, Beijing and Seoul。這個計畫初探音樂產業全球化下的大哉問,以Liverpool Sound City,一個音樂節為主線,看英國產業和亞洲市場的種種合作。因計畫和種種因緣,我有機會參與了許多產業會議,包含北京的音樂財經博覽會、Sound of the Xity、英國的International Business Festival、 台灣的金曲獎。 聽了許許多多有點像又不太像的論壇,吸收了在地不同角度的天地精華。駐足「田野」的日子,對人有巨大影響,無論當下還是回望,午夜夢迴我還是會想到北京,想夜半在鐘鼓樓附近的場館震耳的樂音,想五道營胡同跨年的那杯whisky sour。

這是一部一四平八穩、直線敘事,介紹研究夥伴出場的短片,呈現濃厚「我愛利物浦,英格蘭北部好優秀」的氣息 。但在一個田野裡的影像學人眼裡,這是一齣三谷幸喜的喜劇。主角自然不只是一家公司或一個人,而是眾人捧逗鋪陳,伺機而動把音樂(或夢想與青春,之類)販賣到其餘國度。而語言隔閡、性別政治,時機一到,便一秒不差地粉墨登場。那些商場裡的誠信、友情、正式與非正式的場合裡的笑談,三頭六臂的我在一旁訪問、紀錄、翻譯,時不時心領神會在白人中老年男性主導的產業裡,年紀(稍)輕異國女性的反身性。最忘不了的是那些「研究人員想提問」的瞬間,對專業形象和他人觀感常感進退失據、左右為難,竭力想達到或許他人根本不在意的「得體」。於是我在田野裡,只能笑著,笑著,笑著,非曖昧也受委屈。

但我還是非常幸運。那些微笑,無論是真的還是擠出來的,都沒有白費,主要合作夥伴都對我真誠以待。想想這齣黑色喜劇真的帶我去了很多地方。我跟著Sound City的老闆和工作人員去了北京、台北、利物浦、曼徹斯特、倫敦、格拉斯哥,而遠方來的影像也彷彿帶我去了首爾。我的田野筆記裡充滿檔案名稱、時碼和地名,我兢兢業業,沒有一刻忘記政大傳院導師的金句「為了重找time code熬夜,浪費生命」。可惜的是,關於頓悟了什麼,在路上從沒有明確的註記。導演與剪輯的過程裡,在瑣碎的片段裡找微小的聯繫。盡力讓規格和美感合宜,也迴避訪談者恐怕認為不合適的片段。畢竟,我們的影片要在合作夥伴的商業會議上放映啊。媒體工作和學術思索在時間感上很不同, 兩者有如複合節奏,前者緊迫,後者縝密。我至今仍樂觀相信兩者或能共存共榮,只是需要訓練出好的耳朵和節奏感。

倫敦地鐵

畢竟我是新手,在這支繁複的舞曲裡,數拍子佔據我絕大部分心力,於是不太有時間去思索,在過程中是否失落了什麼 。接下來的事情發展地飛快,我們的影片在 Liverpool Sound City+的會議裡放映,也獲邀和UK Music合作,在倫敦的 BBC Introducing Live放映。無知以為世界上的conference都有些相似的我,卻在BBC Introducing Live 大開眼界,於是我承認在英國的樂人是幸福的,尤其是倫敦。我看到國、城與產業皆樂意投注於音樂時,能產生多麽耀眼奪目的三日節目單。從樂人能帶著自己demo直接取得專業意見的feedback center,到每個人都能嘗試的最新樂器設備的科技站,我有點羨慕。放映QA後,我喝著贊助商提供只有0.5%濃度的vegan啤酒。坐在階梯,看著歡欣鼓舞的青少年聚集在karaoke區,唱著Backstreet Boys的I want it that way。

我當然也懷疑這歌對他們來說是不是太陳舊,但能在種種交談問好的空檔,能一手持相機,一手持免費vegan啤酒聽聽音樂,夫復何求?

那瓶Vegan啤酒,彷彿是完成這計畫的重大犒賞,讓毋忘初衷的體悟發酵。我想起2018年初,一個(以英格蘭的標準而言)暴風雪的夜晚,在Euston車站前因結霜的地面滑了一跤的我。那陣子我剛通過PhD口試,拿到與Sound City合作的博後計畫。我每週下倫敦,上週二晚間上UCL人類學系的紀錄片課程。我一方面希望精進影像的理論基礎,希望自己耳聰目明地做紀錄片,另一方面,利物浦的日子隨著博士生涯告一段落,我想多到倫敦走走,儘管來去匆匆。我有時搭客運南下,但往往搭火車北返,因為週三早上九點我得教一門課許多時候只有兩個學生的課。我總是趕著早晨第一班的火車回到利物浦。Euston車站24小時都開著,我常在二樓等著,想打瞌睡但提醒自己不能錯過火車。看著一樓大廳稀疏的人群,想著為什麼這些人也和我一樣,早晨四五點醒著,上了火車後匆匆要去哪呢?

2018 年初冰天凍地的Euston Station

那時候的我渴望能拍出很棒很棒的影片。一年以後,主責的計畫影片大功告成,該放映的也都放了。計畫主持人算是滿意,笑呵呵覺得可以再申請個三年計畫,但我卻覺得有點迷失,不太確定我是不是想再幹這事幹三年。想著我在英國各種不是學術,而是音樂產業會議裡到處寒暄,我好像本來沒有want it that way啊。博後薪水老早已領完,但旅程還沒結束,契合的業界夥伴看到我可能貢獻的,發想著手後續的合作計畫,於是我偏離閱讀書寫的學術正軌,駛向產業娛樂世界,好不快活,沒時間寂寞、充滿正能量。

產學合作,相濡以沫,世界大同。

狀似歲月靜好之時,我跟過去最喜歡的教授,在我們最喜歡的酒吧裡笑談。在這個酒吧裡,我辦了第一次自己紀錄片的首映會。她問我最近在寫些什麼,我說寫台灣居多。她追問:要不要寫寫剛結束的計畫?我很誠實地說,不知道能寫什麼,我也不就拍了一支不冒犯任何人的影片嗎?她說,寫過程寫反思,現在有越來越多學者拍的是影片,寫的是過程。

而過程總是充滿矛盾與語塞。我不知道長期而言,有誰會在我們的心血上看到更開闊的天空。但此刻有點諷刺的,儘管難以下筆,我似乎是受益者。我會辛苦會遲疑,但從沒真的失業。 我成為新型態自由職業研究者,專業兼職人士,打工仔,不穩定無產階級。這過程究竟帶我去了哪裡?是讓我媚俗不正經了,而是讓我千年練一劍,練成更加尖銳刀刀見血?

學術路本來就是一組不和諧的和弦進行,前途險阻顛簸,耳朵習慣就好。我的影像與研究,本是複合節奏。儘管有些分裂,拍子不能整除,他有律動,有生命力,讓我不安逸,順著但也逆著節奏。在把樂曲完美演繹駕輕就熟前,我只是需要再堅持在雪地裡走遠些,有個像倫敦一樣的嚮往,像紀錄片課程一樣的耽溺。再多言不由衷,至少期待著什麼會發生。

我仍然渴望能拍出很棒很棒的影片。同時,笑得更心安理得,寫得更坦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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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n, Chen-Yu (林真宇)
音樂在某處

Popular music studies. Research associate, lecturer, documentary filmmaker, and ethnographer in music based in Liverpool. 從流行音樂到影像文字,從台灣,到音樂,一路到英國高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