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台北捷運的聲音:100天創造「地景音樂」

Lin, Chen-Yu (林真宇)
音樂在某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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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min readSep 11, 2018

原文刊載於洞見國際事務評論網〖CL聽文化〗(Jan 2014)

台北捷運一隅

新任台北市文化局長倪重華於十二月底、尚未正式上任時即提出,在台北捷運推動「地景音樂」,計畫讓不同的聲音在各站響起。這樣的結合聽起來新穎、有許多可能性。儘管細節尚未公佈、充滿想像空間,但是針對公共空間播放音樂、以及在地聲音的代表性,有幾個不同的觀點,也許是在推動和討論之際,民間和政策推動者都可以思考的。

首先,對聲音的感受是主觀的;而捷運車站屬於大眾運輸系統的一部分,要如何拿捏每天搭乘捷運者的品味?又或者,要如何尊重每個乘客的聽覺?曾身為台北市的公車族的我,過去一天至少要在公車上花上一鐘頭。不知道你有沒有過類似的經驗:在昏昏欲睡時,被公車播放的水晶音樂、古典音樂、甚至新年音樂吵醒?也許有的人覺得音樂平靜悅耳、但也許,也有人覺得被剝奪了安靜的選擇。

2000年,英國下議院議員Robert Key,曾提出特定公眾場合禁止播放音樂的草案,其中包含醫院、公家機關、大眾運輸系統。商店、餐廳、百貨公司等不在此限,因為那些是人們可以自由選擇是否前往的空間。1Robert Key的理由,除了音樂的喜好極度私人以外,他認為任何音樂被當做「壁紙」一般使用,面臨的只有「貶值」。身為愛樂者,他認為不勉強任何人聆聽任何音樂,才是對音樂的尊重。

儘管Robery Key的說法有其道理,在大眾運輸系統播放音樂,卻絕非前所未聞。紐約和倫敦的地鐵,過去都曾在某些區域播放古典音樂,但不是為了觀光、不是為了「地景」、而是因為研究顯示古典音樂可能降低犯罪率。由此可見,音樂的功能不只是「療癒、溫暖人心」,更有影響人行為的可能。

報導提及北市議員吳思瑤提及新政策可增加觀光效益2,而她過去也曾建議捷運播放古典音樂以降低犯罪率。這些例子一再顯示,「聲音」在公眾場合的使用,有許多不同的目的。那麼,台北市推動「地景音樂」的目的為何呢?我們期望透過聲音的展示達成怎樣的效果?透過怎樣的機制選擇聲音?而這樣的選擇又將帶來怎樣的影響?

除了在大眾運輸系統內播放強迫大家買單的聲音,可能有聲音大小、悅耳與否、音樂被「貶值」、以及不同乘客對音樂喜好不同的疑慮外,文化的代表性也會是「音樂地景」碰到的問題。

儘管世界各國的文化地景和觀光,在國際化的時代總是相輔相成、或者互相牽制。 學者John Urry的著作「觀光客的凝視」(The tourist’s gaze)3中,提及觀光客帶著想像來到城市,而城市為了回應這種想像,影響文化政策甚至城市規劃。這樣的現象並非罕見,但在政策討論的階段,釐清「促進觀光」和「扶植當地文化」的區別,是很重要的。

台北的聲響是豐富的,從東區的電子舞曲、公館的獨立搖滾樂、士林夜市的人聲喧嘩叫賣聲、到龍山寺的南管聲。「社區文化」影響著人們想像中的聲音,但官方制定「具有代表性」的聲音,也同時由上而下定義在地文化。「網路票選」或許能確保雀屏中選的作品具有人氣,但未必能反應出文化深度或者代表性。儘管形式上「開放民眾參與」,實質上由官方主導、彙集、由上而下將聲音「收編」的操作模式是不變的。

使「讓車站有情境」比「打擊犯罪」聽起來柔性;推動「地景音樂」比「放音樂提倡觀光」更有想像空間、更浪漫。但無論目的為何,實行的政策都可能對於捷客們、和在地文化有影響。準文化局長創意十足,但在執行層面,能否真的「聽見」社區草根的「聲音」,而非純粹由觀光角度切入,在捷運中播放着反映對社區缺乏深度認識的聲音,甚至反覆強化這些片面認知?期待地景音樂不只是穿著「文化創意」的外袍,也不該是藉著一場「徵文比賽」,熱鬧上演着一些「代表」各地聲音、卻與社區藝術人不見得相關的聲音嘉年華。

台北捷運與音樂的交集,倪局長的「地景音樂」計畫並不是第一樁。1996年台北捷運帶頭遴選街頭藝人,腳步先於台北市文化局。4現今台北捷運已開放也有數個車站(包括中正紀念堂站、西門站、台北車站地下街、淡水站等)開放街頭藝人申請表演。從建立制度到對在地文化產生影響,看似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儘管街頭藝人的認證、開放區域、站內能否進行表演等,都還有討論空間,開放表演空間,卻已漸漸把與人群互動的藝術帶進象徵都會和速度的捷運系統裡。

許多西方國家將街頭藝人表演的權利,看作是言論自由的一部分。吟遊詩人的歷史、街頭傳道、發表政論的傳統,對他們而言相當重要。而制度管理,只是確定在高度發展且擁擠的都會裡,街頭藝人的「自由」並不侵犯他人的自由。5儘管不同的歷史傳統,讓街頭藝人,看似是先有制度,再一路讓民眾和藝人們漸漸習慣這種互動方式,但不能否認,捷運和街頭藝人共譜的「地景音樂」已經上路。我們不能否認,讓捷運成為文化地景的一部分,除了提供土壤,等待是不可或缺的一環。

一座城市交通路線與音樂的交集,也有很多不同的可能性。以英國利物浦而言,曾有一系列研究計畫6,邀請城市的音樂人、以及聽眾,畫出屬於自己的城市音樂地圖:自己在哪些地方製作音樂、在哪裡表演、在哪裡和其他音樂人進行社交活動、在哪裡聽音樂、哪些路線是熟悉且必經的?大量收集這些地圖後,你能發現城市與聲音的交集。你可能會想問「地圖有什麼用」?

透過這些地圖,研究人員得以瞭解:民眾在哪裡擁有音樂記憶、特定樂種的音樂人生活與社交的區域、哪些路線和區域,有意想不到的「音樂性」?透過音樂地圖,能夠延伸討論該區域的歷史,甚至是音樂展演場所的變遷、以及和都市更新的關係。地圖的背後是對於城市的瞭解、對在地文化的知識累積,是從探索個人記憶、延伸到一窺城市的集體記憶。這樣的理解,變成了這個城市的文化資源,在策展、規劃文化建設、以及書寫音樂歷史時,都非常實用。熟悉台北捷運的你,心中應該也有這樣一張地圖吧?我們對自己城市的音樂、地景、和兩者可能的交集,真的足夠理解嗎?

暫時不論觀光效益、以及城市的品牌管理,若期待文化有機,由底層往上(Bottom-up)的發展永遠需要時間。由上而下(Top-down)的文化快速但無機,代表性更易受質疑。兩者之間的拿捏,需要民間及政府的智慧,以及更多討論。倪局長提到上任一百天要讓捷運上聽得見音樂7,我樂見政府看重效率,但相較於其他事,我卻找不到定意要「極速完成地景音樂計畫」的意義。或者可以說,在足夠理解「地景」之前,越短的時間內創造「地景音樂」,越讓人關注怎樣的「特色」會被「播放」。

一百天內創造出聲音收編捷客的耳朵對於講求效率的北市府團隊或許不難,但提供在地文化社群有機且友善的土壤,卻是任重道遠;給草根文化一條活路,或許需要很多很多個一百天。因為文化並非製造業的產品。

最後我腦中無法停止地響起張雨生的歌曲「魔幻台北」。

你猜台北將來可有自己的音樂

我看文化變遷不是一天兩天

你千萬別心虛

終究台北會有一個特殊的空間

我看是好是壞還在未定之天

你千萬別心急

-張雨生 <魔幻台北>, 1992

這位音樂創作人在二十二年前就唱著這首歌曲,提醒我們對於台北的文化發展空間:別心虛、也別心急。「你猜台北將來可有自己的音樂?」當然,這是一座充滿活力的城市。但會是怎樣的音樂?關於捷運地景音樂,讓我們且看且走吧。

  1. Frith, Simon. “Music and everyday life.” Critical Quarterly 44.1 (2002): 35–48.
  2. (台北都會)等車好愉「樂」 倪重華推捷運站播情境聲音,自由時報(2014/12/23)
  3. John Urry的著作<觀光客的凝視>,探討全球化的觀光文化裡,凝視與被凝視的權力關係。
  4. 管理街頭藝人 陸借鏡台北經驗,中時電子報(2015/01/05)
  5. 可參考 Cohen, David, and Ben Greenwood. The buskers: A history of street entertainment. David & Charles, 1981.
  6. Cultural Memory and Cultural Identity (POPID)
  7. 柯團隊上任 倪重華:100天內 捷運可聽到音樂,中廣新聞網(2014/1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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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n, Chen-Yu (林真宇)
音樂在某處

Popular music studies. Research associate, lecturer, documentary filmmaker, and ethnographer in music based in Liverpool. 從流行音樂到影像文字,從台灣,到音樂,一路到英國高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