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碎形田野,片斷人間

英國的家。

一位我敬愛的美國音樂學前輩,來台做研究。2021年初,她與我在台北相會,在我幾乎當咖啡店使用的師大酒吧The Shrine。我們聊她回美國重重阻礙,我去英國(就算只是短訪)種種困難。她說:

「我是流亡者 (exile),而妳是難民 (refugee)。」

我問,「一個人可能在自己的故鄉成為難民嗎?」

當然,回到台北相當自然,日子很踏實豐滿;時而熱鬧,時而困難。但心底離開英國的計數器,其實直到今天都還沒有停止過,我知道這是第556日。

將近十年,英國是我的田野。身為一個田野工作者,最希望的就是丟棄外來者的視角,習得在地觀點。於是,顧前不顧後地,為脫歐義憤填膺,因重創利物浦的希爾斯堡慘劇(Hillsborough disaster)痛心疾首,認真聽友人全家因為柴契爾的政策流離失所。我實在不願意自己只是停留在海外台灣人的圈子裡。這些故事,深深烙印在田野工作者的心上,成為生存重要的養分。

2020年一月後,突然之間,世界斷裂了。反全球化的病毒,成為了我們最大的敵人。儘管個人的小煩惱一點都不重要,突然之間那些悉心學習的知識變得毫無價值。因為工作,我與英國藕斷絲連,但相對無言。

我突然被迫離開我的田野,在研究還沒有完成的時刻。我還沒有準備好,沒有closure,連大同電鍋都還沒來得及帶走。後來,眼睜睜看見當年一起撥穗、充滿盼望的博班同學,面對緊縮的高教勞動市場,找不到工作,陷入抑鬱;看見曾經的夥伴身心俱疲,因為封城與柴米油鹽的壓力,失去了鬥志和健康。

人與人之間,痛苦無需比較,不能量化。但,我深深知道,疫情真的讓我痛到了。儘管無法比較,我體會到了它的重量。

於是,常年處於碎形田野的我(也就是到處飛來飛去做短期的田野工作),也學到了重要的一課:田野會讓你受傷,但不見得給你空間療傷。生命的許多關卡,我們根本沒有時間機會好好說再見。有些傷痕,在離開之後,才開始有機會痊癒。

2020年後,台北成為我的田野,帶著關於英國我狀似毫無價值的知識。

從日夜顛倒到逐漸安定,感謝身邊家人和朋友諸多包容。畢竟,難民既然到了新居所,還是要找點事情做的。我找到了方式生存,有空間做一些研究,甚至漸漸能為未來做一些打算。這是以往習慣漂泊的人不能想像的。安排自己在台北的住所、三餐、習慣一個人,都是嶄新而踏實的。只是,午夜夢迴,還是常常想到利物浦的港口、教堂、草莓園。甚至是我的大同電鍋。

在這些時刻,我的人類學知識和基底成為了最大的資產。雖然一開始,研究工作讓我顛沛流離,但終究,受過的訓練讓我得到安慰和心靈的自由。無論何往,我默念進入田野的程序;離開田野的心法。終究,田野工作者最深的期望,便是熟悉且同理。

去到哪裡,都要 live like a local.

非常認真,不是兒戲。

Benedict Anderson 寫,沒有任何的田野經驗會如同第一次,那樣奇異精彩而特別。我想, 儘管這些年飛來飛去,但英國仍是我的第一個田野,一個我花了所有力氣融入的社會。我知道自己或許會用更聰明輕省且到位的方式去愛去理解,但如此脆弱無防備的狀態,我知道再也不會回來了。

於是,我成為了COVID 難民。卡在台灣,入境隨俗,也就這麼找到了生活的新方式與新方向。

開始認真關心台灣的訊息,開始認真為了台灣發生的事情生氣。在英國老闆關心遠距員工的時刻,被提醒「哪個國家都有的不理性的人」。

老闆大概是怕我太生氣,影響工作表現。我說:「我知道啊,只是我以前不需要處理台灣不理性的人。」

而這終究是田野的真諦。需要回應,需要處理;心甘情願,沒有疑慮。

或許如陳如珍所寫:陸地是人類學家們努力想要探索的田野,研究者自身的生活就是海洋。我們從來沒有成為那片陸地,只是在某些時光,共享了潮間帶的點滴。我們是海洋,擁抱所有朝我們扔的垃圾,承擔所有關於靛藍與自由的美好想像。

然而,所有付出都是甘願的。痊癒之後,繼續擁抱田野。畢竟人類學人,是自癒能力最高的一群人了。至少我是這麼相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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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n, Chen-Yu (林真宇)
音樂在某處

Popular music studies. Research associate, lecturer, documentary filmmaker, and ethnographer in music based in Liverpool. 從流行音樂到影像文字,從台灣,到音樂,一路到英國高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