慾望仍然在戒嚴中:《女朋友。男朋友》導演楊雅喆

Nai-Chen Yang
骰子蠹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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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min readApr 30, 2020

回家的路上螢火明滅 總是有些偉大的理由吧
總是有些音樂即將從這裡誕生吧
夢是一件事,鬥爭是一件事
讓我們繼續下去

— — 節錄自《女朋友。男朋友》電影主題詩〈繼續合唱〉

算一算,如果2009年《囧男孩》裡的「騙子一號」和「騙子二號」當年是小學四年級的男孩,四年後的現在,他們也該進入磨人青春期了;正好也是四年後的現在,導演楊雅喆繼電影《囧男孩》後,再度推出劇情長片《女朋友。男朋友》,談的正好就是青春 — — 又或者應該更精準地說,談青春幻滅之後的事……

楊雅喆(1971年7月17日-),臺北市立中正高級中學、淡江大學大眾傳播系畢業。曾任廣告製片公司企劃、動畫公司編劇。2008年第一部劇情長片《囧男孩》為當年度台灣電影票房亞軍;2012年第二部電影《女朋友。男朋友》獲得金馬獎最佳女主角等多項電影獎項。拍片之餘投入多項社會運動。

《女朋友。男朋友》是2012年台北電影節的開幕片,該片售票速度創下台北電影節紀錄,超過《翻滾吧,阿信》、《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預告片在網路上一推出,三天後點閱率就突破十萬人次,特別是影片中,主角鳳小岳在桂綸鎂耳邊輕訴的那句:「妳先睡,睡一覺起來,台灣就不一樣了!」更讓網友反應熱烈,以為即將看到追求自由的熱血學運故事。然而楊雅喆神祕地說,這個期待不完全正確,《女朋友。男朋友》談自由、談熱血,但更重要的是談「自由」之後的故事、「青春」燃燒後的餘燼,包括慾望、失落以及失落後的救贖。

風起雲湧的80年代

《女朋友。男朋友》以80年代台灣風起雲湧的衝撞作為起點。楊雅喆回憶,80年代末期,台灣的社會運動遍地烽火。當時他約莫是升大學的年紀,每天上學和放學時,都會遇到四處抗議的學生。那時候台北車站常被抗議學生佔滿,鐵軌上都是人,火車開到萬華就得停下來,進不了台北車站。那些年的擾嚷啟蒙了他,他漸漸理解何謂「自由」、和「人權」,驚覺過去的自己生活在威權下而不自知。

多年過去,當年的學運世代成功衝破威權體制,爭取到台灣今日雖然不完美、但比其他社會開放許多的民主,然而他卻發現,多數人還是沒有真正得到「自由」,因為:「我們談公理、談正義,可是我們都忘記面對人的『慾望』了。」

慾望仍然在戒嚴中

楊雅喆的父親是算命師,他從小聽父親向別人說命理,最常說的詞是「緣份」。「我們常說『緣份』,但『緣』和『份』是兩回事;愛與恨通常相伴而生,糾葛越久越深的愛,往往是因為有恨存在,人和人之間的『關係』有各種複雜的可能……」楊雅喆說。

這幾年他雖然沒能再聽父親說命理,但他形容自己開始像王家衛電影《花樣年華》裡那個乘載秘密的樹洞,身邊的朋友都會將最不堪、最私密、最壓抑的心事透露給他聽。他越來越明白,人和人之間,如同他最喜愛的文學作品《末世之家》,有太多難以定義的「關係」,並非朋友、情人、家人這樣非黑即白的三元對立;他也發現,這一代台灣人有太多慾望被壓在大論述之下,沒有被解放。

因此,幾年前他偶然讀到一則報導,內容是一個父親領養了女性朋友的孩子,因為某些緣故,孩子只能喊他「哥哥」,實際上他們是養父子。楊雅喆隱隱覺得這個家庭背後必定有艱辛而微妙的遭遇,開始以這個新聞為骨架,將他所想談的慾望和情感關係鑲嵌進去,並且將故事的起點設定在學運時期,拉出三十年的維度,一端向學運時代致敬、一端關照當下的台灣。

世代跨度挑戰演員演技

因此片中林美寶(桂綸鎂飾)、陳忠良(張孝全飾)、王心仁(鳳小岳飾)一開始是台灣80年代末的高中生,在王心仁(鳳小岳飾)的領頭下,拼了命想衝破體制。他們在校刊裡放半裸照和藏頭詩、在司令台上塗鴉、在操場上辦舞會,後來甚至參與學運,在中正紀念堂廣場上嘶吼自由的價值。然而他們爭取民主自由的同時,並沒有誠實面對自己的情感。因此多年後他們雖然衝破威權體制,個個看起來事業有成、光鮮亮麗,卻因為困限於情慾的魔障而苦不堪言。直到最後他們各自正面面對不堪的情結,最終他們三人以特殊的形式終生相守。

從高中生演到中年,對於過往大多飾演學生的桂綸鎂、張孝全、鳳小岳來說難度不小,不過楊雅喆對三位主要演員的表現給與高度肯定,例如他認為桂綸鎂本人的特質,使得林美寶這個角色如同穿上了一件合身的衣服:「桂綸鎂本人的個性就是一個擅長『武裝』的人,在鏡頭前她往往會武裝自己,讓自己看起來非常堅強。這個『武裝』使得林美寶這個角色變得格外立體。」此外,他提到劇中幾場轉折的戲,桂綸鎂具穿透力的凝望彷彿能夠貫穿這三個人前半生的貪瞋痴,讓他和工作人員在剪片時,常常眼睛為之一亮。

隨堂考式的集體創作

楊雅喆對這幾位演員的信任,也展現在導戲的方式中。片中幾場關鍵的轉折戲,楊雅喆都用集體創作的方式處理,他只在開拍前分別向演員說明接下來的情境、角色的心情,例如分別告訴他們:「這場戲你們要做出尷尬到讓彼此永不見面的事!」讓他們像上考場一樣,無法事先知道其他演員的反應,只能隨機應變。例如劇中一場鳳小岳吻張孝全的戲,張孝全事前完全不知情,電影裡張孝全錯愕的表情其實是他驚嚇時的真實反應,而這種真實的反應正是楊雅喆所期待的。

隨堂考式的拍攝方式看起來雖然隨興,實際上需要更多協商時間以及相對高的風險,不過楊雅喆認為適度提供演員創作空間對電影本身和演員都有所幫助,事後桂綸鎂也曾向楊雅喆反應,這樣的創作空間非常難得,她極為珍惜。

除了主要演員在關鍵場次裡的集體創作,劇組的技術人員也常主動參與劇情設計。楊雅喆自己最喜歡的一場戲,就是工作人員主動改編的戲。這場大家要送王心仁去當兵、團體面對「拆夥」的戲,工作人員提議讓這幾個人玩必須彼此懲罰的「國王遊戲」,劇中角色因為遊戲而被畫上像面具一般的塗鴉,暗示他們彼此的偽裝。美術組更精心將人物訊息設計進塗鴉裡,例如桂綸鎂臉上哭泣脫妝的表情、張孝全臉上憤怒的眉毛、鳳小岳臉上誇張的唇印,都暗示了他們的個性或者接下來的心境。

此外,劇中一場陳忠良(張孝全飾)在超市裡對林美寶(桂綸鎂飾)說真心話的戲也來自工作人員的創意。這場戲開拍前的某一天,造型師自發地按照他的理解,為劇中這幾個角色寫「自傳」,並分享給楊雅喆看。楊雅喆覺得這幾段自傳非常深刻,因此將裡頭的敘述挪進張孝全的台詞中,使得這場戲再度成為劇組的集體創作。

重拾失落的三十年

在2012年的當下,透過《女朋友。男朋友》回首三十年來的台灣,楊雅喆認為這幾年台灣社會變得冷漠而安靜。這樣的冷漠源自三十年前理想未竟的失落。80年代台灣的年輕人對自由以後的生活有很多美好想像,然而30年過去,房子越來越貴、薪水越來越低,曾讓人民期待的馬英九和陳水扁後來都讓人失望,因此社會上開始有種聲音認為過去的衝撞是無用的、爭取自由是錯的。

但楊雅喆認為:「自由並沒有錯,錯的是政治人物。」電影一開始,成群女高中生們為了抗議學校不讓他們穿短褲,在朝會時集體脫褲子抗議的情節,就是2010年發生在台南女中的真實事件。他認為這種追求自由的精神就是80年代留給下一代的禮物、這份禮物讓現在的台灣孩子懂得用幽默的方式對抗體制,而不是任人宰割。

然而,他想透過《女朋友。男朋友》進一步告訴年輕人:「談自由時不能只是談英雄電影裡面的『絕對英雄』,談公理、正義、民主時,請同時面對人的慾望,這樣才是真的自由。」而對於遭受失落正面衝擊的中年人,楊雅喆希望失落的這一代能從電影裡那個經歷了各種風波、最後才得以成立的特殊家庭裡重新發現,一家人靜靜走在街上的幸福是如此得來不易,絕非「微不足道」的平凡。

長不大的青春電影?

從擔任台灣青春電影的始祖《藍色大門》的副導、拍攝《囧男孩》以及《女朋友。男朋友》至今,楊雅喆也親身見證了台灣青春電影的發展。他希望《女朋友。男朋友》是台灣青春電影一次成功的轉型,因為他發現從2002年的《藍色大門》、到2011年《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青春電影都還是以高中校園為背景,而他希望讓年輕觀眾看到「長大以後的事」,因為:「青春不只是美麗的東西,年輕人還應該知道,美麗的東西走歪或幻滅了之後,他們能怎樣跌倒爬起來?」

他認為台灣青春電影的題材過度侷限,然而市場越來越複雜,必須尋找新的題材,況且青春有各種面向值得談,例如美國電影《凱文怎麼了》談少年殺人事件、《鴻運當頭》談少女懷孕,這些事情台灣也發生過,但很少有電影導演願意觸碰。「關於青春,大家實際一點面對吧!不要只是走在草地上手牽手。那不是不對,只是已經都談過了!」楊雅喆說。

體制不健全 工作人員苦「賣肝」

作為第一線的電影工作者,楊雅喆也明顯感覺到台灣電影產製環境十幾年來的變遷。他發現早期的電影工作人員比較像「工匠」,大多只提供技術協助,但這次和他合作的工作人員開始會動腦子思考整部電影的風格和劇情,每個人都像導演,將電影當作自己的創作。例如他形容工作人員裡,隨便一個二十幾歲的美術組小弟都能夠對角色的心境侃侃而談,告訴他:「這三個人中年的時候沒有家,都在漂泊…..」,由此幫楊雅喆進一步推敲相應的技術支援。

楊雅喆認為劇組人員願意這樣大方告訴他個人想法,除了因為自己的領導風格能夠廣納建言,另一個原因是,劇組有不少人員是從導演李安的《少年Pi的奇幻漂流》劇組過來的,他們可能在國際合作的過程中汲取到更專業的經驗。楊雅喆也因此認為,影視的跨國交流對於台灣的產業發展有積極幫助。

此外楊雅喆也發現,這幾年無論是中央或地方政府都比較在乎電影,願意為電影出更多力,提供場景和資金。他肯定這樣的趨勢,但認為還有很多環節不足,例如基礎人才的培養還是不夠、產業體制不夠健全,而且沒有工會。他形容:「這個行業就像在『賣肝』,但我們不能永遠『賣肝』,體制不建立,熱情總有一天會燒完。」

10年代「繼續合唱」

電影裡,高中時滿懷理想、才情和傲骨的王心仁(鳳小岳飾)將青春心事寫成一首詩,寫在陳忠良(張孝全飾)的手臂上、用油漆塗在司令台上、甚至在學生運動時向群眾高聲朗誦,展演了80年代式的狂狷。這首詩是楊雅喆請台灣詩人羅毓嘉創作的〈繼續合唱〉。詩的尾聲是這樣的:「回家的路上螢火明滅/總是有些偉大的理由吧/總是有些音樂即將從這裡誕生吧/夢是一件事,鬥爭是一件事/讓我們繼續下去」。

如同詩末那句「夢是一件事,鬥爭是一件事」,電影銀幕裡的世界如夢似幻,能再現青春的狂狷與青春餘燼的氤氳。然而夢幻之外,台灣電影環境的匱乏卻仍需要電影人持續鬥爭的傻勁和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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