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小蝦米的進擊：台灣電影人的「反核四五六」

2013年3月9日，台灣約有十萬人走上台北街頭，要求台灣政府停建核能電廠。台灣演藝圈更有超過百位導演和藝人加入遊行，和民眾一起抗議危險的核電政策。

差一點點，反核運動就如同台灣眾多街頭社會運動，在人潮散去後冷卻。然而柯一正導演等人不信公理喚不回，在遊行後，宣佈從2013年3月15日起每週五晚上六點，在台北中正紀念堂舉辦活動，透過藝文團體表演和公民論壇，持續宣揚反核信念。

此後的每個週五晚上，無論晴雨寒暑、強台寒流，這群人都會在中正紀念堂的「自由廣場」上，效法倫敦「海德公園」肥皂箱提供民眾自由演說的精神，用肥皂箱搭舞台舉辦活動，並透過台灣導演們友情贊助的攝影機進行網路直播。反核志工們會先帶民眾一起跳創意「反核操」，接著聆聽各界來賓、公民和藝文團體上台分享反核理念。

「反核肥皂箱」上，曾有過庶民、日本前首相、藝人、導演的反核宣言，言談中偶有情緒，但沒有悲情。活動擔心被塗上特定政商色彩，因此不接受各界募捐。唯一破例的是一位匿名人士每週五固定送來200個肉包溫暖現場參與的民眾，主持人每回活動都還聲聲懇求善心人士快點出面接受大家的感謝。

反核活動周周不息

反核肥皂箱旁，堅持跳完「國民反核操」、吃完愛心肉包才接受訪問的柯一正導演，面對記者對於為何活動能持續四十多周的好奇，他沒有太花俏的答案：「當初的決定就是，核四不停我們不會停止。」

四十幾周以來，無論風雨或者工作纏身，柯一正導演都會站在廣場上。傍晚六點，許多剛下班的民眾還來不及趕到現場，廣場上有時人數不多，柯一正必定加入人群中跟著跳操。空曠的廣場讓柯一正大病過後的體態顯得更瘦骨嶙峋。幸好有時候小野會抱著孫子湊過來，戴立忍會蹲坐在一旁陪伴，偶爾會有大牌神秘嘉賓現身人群，如桂綸鎂、馬志翔、張孝全、鳳小岳都曾被目睹靜靜在一旁支持。

拗不過現場主持人的時候，藝人偶爾會被拱上台，馬志翔、張孝全、馬志翔、戴立忍就曾一起上台帶民眾玩「核溜拳」；也有藝人有備而來，如鄭元暢曾帶著自己首次執導拍攝的反核短片《愛情的症狀》到此發表，拍片的才華還因此受到導演瞿友寧、周美玲的肯定，加深他對投身編劇的信心。台灣演藝圈因此流傳著一個玩笑話：台灣電影片量少，是因為大家都忙著反核，沒空拍片了。

在這群導演和藝人的號召下，2013年3月至今，共有1000多位來自各行各業的民眾自願擔任志工，目前共有五十多位核心工作人員。由於導演吳乙峰同時有棒球教練的身分，他也用帶棒球隊的方式為組織編制，按照志工意願分成活動、運輸、場控、公民論壇等組別，負責每周的節目流程、主持人、人員招募等，甚至像應付球賽一樣，還會安排「候補」成員，避免活動開天窗。

反核成引線 激發導演長期投入社運

柯一正說，參與反核開啓了自己一連串的公民參與。「反核四五六」召開後，許多社運人士和團體都加入互助，他因此聽見其他社會運動者的心聲，如2013年12月27日「反核四五六」的跨年活動中，台灣多個公民團體，包括廢核行腳、綠色公民行動聯盟、蠻野心足、地球公民、1985公民行動聯盟、反瘋車苑裡自救會、全國關廠工人連線、都市更新受害者聯盟、反媒體巨獸青年聯盟、反教育商品化聯盟、青年樂生聯盟、反反反行動聯盟、黑色島國青年、捍衛苗栗青年聯盟、憲法133實踐聯盟、g0v零時政府等都加入聲援。 多次互助和交流讓柯一正這一年來除了反核，也曾加入過大埔事件（注1）、1985十月圍城（注2）、台東美麗灣抗爭（注3）、全國關廠工人連線（注4）、台灣農民陣線（注5）等活動。

柯一正因此對台灣的公民意識有更多觀察。2013年8月柯一正參與台灣農民陣線活動時注意到，過去台灣人民抗議完後往往會逃跑，然而這次農民陣線抗議後直接坐在原地，大方承擔責任。當台灣內政部放話要將破壞公物的民眾移送法辦時，眾多台灣網友甚至在網路上發起「萬人自首」活動，許多沒到現場的民眾都站出來「自首」，要一起為大埔受害者發聲，這讓他嗅到革命的氣氛。

「走到這一步，政府應該要害怕！」柯一正形容，這就像電影《萬夫莫敵》一樣，被壓迫許久的奴隸終於有一個受不了，登高一呼後萬眾響應。然而柯一正說，台灣政府很遲鈍：「他們以為我們這只是小小的活動，就讓我們進行，但我們會是代表性的活動。我們會綜合各種議題，堅持到底、變成指標。」

活動主辦人之一，知名電影人小野也說，「反核四五六」的成員其實很清楚台灣政府想透過擱置議題的手段，讓民眾淡忘掉反核意識，因此他們讓活動持續不斷，企圖讓反核活動維持一定的熱度。 小野也發現，今年台灣有很多電影和紀錄片，如《看見台灣》等，格外關懷土地，開拍中的幾部電影更直接圍繞社會議題，代表社會運動的氣氛對創作有潛移默化的作用。此外，長期抗戰的過程中，導演們因為和其他社運團體互相支援，激起他們對不同議題的關心。未來導演們計劃在反核之外，進一步將不同議題和類型的社運力量串連起來，一起追求社會正義。

爭公理 多位導演反遭監控

然而台灣政府並不是真的「遲鈍」，只是他們的「敏銳」取徑偏門。反核志工王小姐說，她注意到台灣警察對活動的主辦者都有一定程度的監控。有一次某位健忘的導演一時找不到車，到管區警局報案，管區員警竟然知道他車子停在哪裡，代表警察一直在暗中留意他們的行蹤。日前也有台灣立法委員爆料，包括戴立忍、柯一正、王小棣等活躍於社會運動的演藝人員，行蹤都已受政府監控。

除了政府暗中監視，部分媒體用「貼標籤「的方式分化這些演藝圈的運動者也讓他們不堪其擾，如日前台灣四大報之一的《聯合報》曾刊出社論，故意將「台獨」和「廢核」兩個沒關係的概念擺在一起，讓志工們非常憤怒。 柯一正對於這種政治聯想非常不以為然，他強調：「台灣進步緩慢就是因為藍綠惡鬥和掛勾，真正的民生議案被擱置」，也因此「反核四五六」每周都邀請不同領域的專業人士到現場演講，談農業、產業、科技等公民問題，就是不談「藍綠」。

柯一正透漏：「有一些黨員私底下打電話來說，反核活動不分藍綠很好，要我們一定要堅持，不要讓黨派收割。」小野也說，曾有政黨暗示要與他們合作，但導演們非常機警，只要嗅到這種氣氛就會積極回避，拒絕為特定政黨和選舉背書。

走出膠卷 看見海內外反核故事

電影人持之以恆地運作也讓這群導演和藝人，有了與大量底層人民、甚至海外反核人士交換感受、認識彼此的機會。 柯一正導演印象最深刻的一次公民分享是一個來自核四所在地「貢寮」的故事。

他仍記得，一個20來歲的貢寮女孩告訴台下民眾，她的父親是貢寮的漁夫，貢寮興建核電廠後，漁場被破壞，她家的生活因此拮據。二十多年來，她看爸爸為了反核奔走，爸爸因此越來越蒼老、越來越不快樂，最後甚至每天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不和女兒說話。柯一正說：「女孩的演講讓全場都掉下眼淚，而她哽咽講不下去的時候，全場為她鼓掌，才讓她有力氣講下去。」

主動上台分享反核故事的除了來自貢寮的女孩，還包括日本前首相菅直人。 2013年9月，菅直人訪問台灣時寧願婉拒在台灣立法院的演講機會，選擇站上 「反核四五六」的肥皂箱。當時他向台灣民眾自白，在福島核災發生前，他對核電沒有任何懷疑，直到311地震，時任首相的他被告知核電站出事的當下，背脊才徹底發涼。他稱福島核災是「人類史上最淒慘的核災」，並且讓他明白這個世界上沒有絕對安全的核電技術，唯一能防止核災的方法只有人民站出來拒絕核電。

除了日本，對岸的遊客和環保團體也常常到現場觀摩。中正紀念堂是陸客必游之處，每週五的演說都會吸引陸客參與，日前北京也有環保團體特別到現場聆聽反核理念，並觀察「反核四五六」溫柔理性的訴求模式。 小野因此也有了新的體會。小野坦言，過去他一直以為中國大陸的眼中只有經濟發展，這些交流的過程攘他明白，其實中國社會也有許多人關心環保議題。

台灣電影新浪潮的回聲

「反核四五六」周周搭建的臨時舞台頂上， 「自由廣場」字匾在路燈的映照下格外冷冽。過去那個位置寫的是歌頌蔣介石的「大中至正」。從象徵威權的「中正」到除魅為「自由」，台灣走了半世紀，眼下台灣從核電廠林立到非核家園，似乎也有條漫漫長路要走。

1982年，台灣中影公司在楊德昌、柯一正和張毅等新生代導演，以及明驥及小野的努力下，拍出剖析社會真實的四段式電影《光陰的故事》，被視為台灣電影新浪潮的起點。三十年過去，小野透露，今年一個來自海外的紀錄片團隊到台灣拍攝記錄新電影三十年的作品時，就以「反核四五六」作為電影新浪潮的回聲，認為台灣電影新浪潮始於電影美學的革命，現在則以抗爭的「行動藝術」再生延續。

這是台灣規模最大的新電影，由多位名導聯合製作，以自由廣場為膠卷，無數藝人、志工和民眾為演員，是歌舞片、也是革命片，資本額最低，但格局空前。2013年3月至今周周連載，準備無限期續拍。

注1. 大埔事件：台灣苗栗大埔里居民的土地遭到政府不合理徵收的爭議。該事件黑幕重重、疑似官商勾結，台灣有許多社運團體出面支持受害居民，喊出「今天拆大埔、明天拆政府」的口號。

注2. 1985十月圍城：2013年7月，台灣陸軍洪仲丘在軍中疑似遭虐殺，台灣政府對事件真相調查消極，引發群眾高度不滿。一群公民成立「1985行動聯盟」，在8月份召25萬民眾上台北街頭抗議，創下社運記錄。隨後台灣又發生9月政爭，行動聯盟再度動員「十月圍城」活動，批判政府的荒唐作為。

注3. 發生在台灣台東的土地開發爭議，台東縣政府以BOT方式將台東一段杉原海岸交給財團開發，過程充滿程序瑕疵，且有破壞生態、在地文化之嫌。抗爭持續多年，爭議未斷。

注4. 1996年台灣爆發多起惡性關廠事件，各自救會組成「全國關廠工人連線」要求政府和雇主還勞工公道，抗爭仍持續進行中。 注5. 「台灣農民陣線」源於2008年台灣立法院無預警通過不合理的《農村再生條例》，讓許多關心台灣農村的民眾進行串連和組織。今年8月18日，台灣農民陣線對台灣內政部發起「和平佔領行動」，要求政府還大埔事件收害居民公道。

圖一：導演戴立忍、藝人馬志翔、鳳小岳、張孝全上台擺出「我是人、我反核」的手勢（Mondo Wang提供）

圖二：反核四五六活動的主辦人之一柯一正導演周周都到現場、風雨無阻（取自「我是人、我反核」臉書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