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我們都誠實:專訪《迴光奏鳴曲》導演錢翔

Nai-Chen Yang
骰子蠹魚
Published in
7 min readApr 30, 2020

2014年7月的台北電影節,被視為今年金馬影后大熱門的陳湘琪以錢翔的第一部劇情長片《迴光奏鳴曲》奪得影后。領完獎她到後台媒體採訪區,正當媒體一湧而上時,陳湘琪懇求眾人等一等,她想在採訪區螢幕前,同人在前台的錢翔等下一個獎。果不其然,《迴光奏鳴曲》緊接著奪下「最佳劇情長片獎」,錢翔上台領獎,後台握著影后獎座的陳湘琪激動流下淚來……。

《迴光奏鳴曲》的完成確實來自一連串的等待。與雙親感情甚篤的陳湘琪,在拍攝前遭遇喪親之痛,身心俱疲,幾度婉拒拍攝,錢翔等到最後一刻她才點頭;對入行多年、長年擔任電影攝影的錢翔來說,這也是他蟄伏多年、終於成就的第一部劇情長片。厚積薄發的能量,也讓二人一舉入圍第51屆金馬獎「最佳新導演」和「最佳女主角獎」。

看見桂綸鎂的「魔術師」

錢翔是台灣電影圈熟悉的一雙眼睛,是資深攝影。許多人津津樂道當年易智言慧眼挖掘桂綸鎂和陳柏霖,然而易智言曾透露,當年拍《藍色大門》,他對於該讓誰演「孟克柔」其實舉棋不定,是攝影師錢翔最後跳出來說,他有把握把桂綸鎂拍得很美、他「有感覺」。

錢翔否認外界說他當攝影是為了最終能當導演說法:「攝影有它迷人的地方,底片時代,整個片場工作一整天,現場只有一個人會知道明天出來的東西是甚麼,那種感覺像魔術師,不像數位時代的拍攝,每個人都能輕易看到,像袖子里的撲克牌被攤在外面了……。」

對攝影的好奇來自童年的不甘。錢翔依然記得12歲時,拍照還是奢侈休閒、相機仍然需要手動對焦的年代,有人送家裡五卷快過期的底片,讓他在三天內拼命拍掉,結果五卷沖出來,只有一張照片成功呈相。無力呈相的不甘讓錢翔始終懊惱,也牽引他後來在大學時選擇讀電影系,接觸曾讓他挫敗的攝影。

公車上與少時靈感重逢

接觸電影後,錢翔跟著吳念真拍片、當《太平天國》的助理導演。後來吳念真看他整天在身邊鬼混,鼓勵他和其他年輕工作人員嘗試寫劇本。

那時錢翔寫了一個關於「空巢期」婦女面對孩子離家的故事,靈感自此一直擱著。後來他一路擔任攝影師、成為當年筆下的中年人,身邊開始有朋友面對「空巢期」的來臨。某天他在公車上,看見一個跟他年紀差不多的女人雙眼無神地坐著,他好奇,這樣一個女人多久沒有愛情和慾望了?那個曾經青春煥發的女孩到哪去了?她是如何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少年時期勾勒的「空巢期」女人也因此再次走進他的生命。

最後在監制陳保英的督促下,《迴光奏鳴曲》終於拍就,敘述失業的平凡中年女人玲子(陳湘琪飾)的孩子長大離家、丈夫長年在外地,面對失業和更年期忽然來臨之際,她因長時間在醫院照顧婆婆,偶然照料起隔壁病床重傷昏迷的男子(東明相飾),逐漸開啓壓抑許久的慾望和感官……。

聚焦劇變與孤獨後的縫隙

「你如果活老一點,就會一層一層感受到某些事積壓在身上,生活中有許多不得不做、非得如此、或不知道為何但必須做的事情……」在中年之際回頭重鑄這個少年時的靈感,錢翔直言《迴光奏鳴曲》仍然不是一個多複雜、多了不起的故事,故事和手法仍然簡單,甚至沒有太多對白,比起故事,這部電影更像再現一種感受。

然而和當年揣想的人物相比,《迴光奏鳴曲》除了有更成熟的架構,此時台灣社會的樣貌亦非往昔。片中,玲子因為原本工作的紡織廠外移至大陸而失業、丈夫也赴大陸工作,留她獨自在台生活。錢翔說,這些年,台灣中產階級以下的人,生活型態因為中國市場造成劇烈改變。高雄過去有幾千家紡織業,現在只剩幾十家,這些變化衝擊底層人民的生活:「…它產生一種剝離,人和社會的聯結被剝開了,人會因為孤獨等狀態,讓心裡原本跟著社會隨波逐流的東西出現了縫隙,這個縫隙是我們需要談的。」

高雄的產業變遷恰如其分地提供一個完整的時空背景,高雄市政府甚至提供一筆輔導金給錢翔。讓錢翔感動的是,原本高雄市希望他透過電影進行觀光行銷,然而錢翔的作品沒有這個意圖,高雄市知情後仍然大力支持。錢翔說:「這代表台灣在進步,他尊重你的話語權和創作,不會因為給了你的錢就用政治力量進行內容審查。如果是30年前的台灣,政府早就把你斃了……」

殘忍與創作:沒讓我走過去的才是真正的恐懼

雖然《迴光奏鳴曲》以高雄作為背景,所穿透的情感卻也跨諸四海。前些日子錢翔帶著《迴光奏鳴曲》去盧卡諾影展,電影映後,一位說德語的老太太用坑坑巴巴的英文抓著錢翔的手說:「我瞭解你在說甚麼,我知道你在說的『那件事』」。

手刃多數人共有、但始終不願直視的生命困境看似慘忍,但錢翔說:「在創作裡頭,有些地方你得走過去,那是跨過自己的恐懼,作品中的恐懼跟自己生命的恐懼是相同的 ……」然而對於這個跨度,錢翔形容:「每個創作都在挑戰自己的恐懼……然而當你意識到那個恐懼時,他不是真的恐懼。真正讓我回頭、我沒走過去的才是恐懼…如果我還要繼續努力,是要從那裡再往前走。這是創作最有意思的部份。」

拍電影像「玩碟仙」

追問創作意念時,錢翔習慣先闡明:「這不是我個人的創作。」直說:「導演真的沒那麼偉大……電影是集體創作,個人意志能主宰的事情少之又少。」

錢翔說拍電影就像是「玩碟仙」,三個人用指頭扶著碟子,碟子會往預想不到的地方跑:「用物理觀點來看,這是因為三個力不一樣、形成一個綜合的力。這就像拍電影,導演也只有一個手指頭,所以電影會拍出自己的生命,導演因而需要各種意見和幫助」,而錢翔很享受這個過程:「我相信一部好電影背後會有很棒的團隊;但如果電影砸了,導演得負責任。通常如此,沒有例外。」

「玲子」因此不是錢翔一個人的「玲子」。她在片中的種種表現,都源自製作團隊在每一場戲前的集體討論:「我們會先想,這場戲前後,玲子做了甚麼?這樣的情境,如果是我,我會做甚麼?如果是陳湘琪,她會做甚麼?而這種情況換做是玲子這樣的女人,她又會做甚麼?」監制、美術、服裝等工作人員都常加入想像玲子的行列、大量提供女性觀點,錢翔也非常仰賴他們的建議,甚至戲謔地說:「有時候男人少說些話,世界會更好……。」

談新浪潮的「鄉愁」:至少我們都誠實

許多人在《迴光奏鳴曲》中看見蔡明亮的影子和新浪潮電影的情懷。錢翔說自己確實幸運地受那個時代的滋育,但他沒有能耐繼承他們。

1980年代的錢翔還是大學生,他說自己是台灣第一代可以大方在課堂上討論左派理論的學生。那時「小劇場」初興、「新電影」如日中天,許多有理想的老師返台教書,帶著學生們一起讀書、開讀書會,下了課就帶著他們上街頭看社會運動,緊接著又遇上解嚴和「野百合」,政治和社會的鉅變山雨欲來……。

錢翔說自己是漫天花火中看風景的人:「時代不一樣、人不一樣。我沒有繼承,我只是懷念……剛好在那個時代,這些人開了花,我經過路邊,我看到了花,花的氣味記在我心理……。如果有甚麼東西是連上的,那是我們至少都誠實。這種誠實拍片的方式在台灣沒有斷掉過,從吳念真、侯孝賢、楊德昌、蔡明亮、易智言、陳國富、沈可尚……這是新電影最重要的精神指標…這種誠實,是‘只為自己和時代、社會說些甚麼’,不為商業或國家。」

然而面對電影市場,錢翔並不獨尊他對誠實抒情的信仰。

「我相信電影工業需要各種電影形式,我很高興新浪潮滋育我們,但那個時代商業電影死掉了,那也是個不健康的年代。我最期待的是多元,有《大尾鱸鰻》、有《艋舺》、有《郊遊》,好健康!這是很好的事,當社會多元的時候,豐富性和層次都會清楚。」

錢翔說,80年代的新浪潮是他的「鄉愁」,美雖美矣,但不及當下的台灣電影野心勃勃、充滿生氣。然而彼時獲得的刺激仍滋養他,有些嘗起來甚至仍模糊晦澀。他感慨,比起當時就能早慧站上浪頭的人,他不聰明、而且動作總是慢。對於那個時代,他得用整個人生去消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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