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2013反核大遊行:台灣電影後浪潮的影像情書

Nai-Chen Yang
骰子蠹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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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min readApr 26, 2020

過去在台灣,反核是一個有政黨色彩的議題。然而這幾年隨著興建中的「核四廠」暴露出各種危機、人民對核安資訊的掌握隨著網路科技提昇、去年311日本福島核電廠污染造成的警醒,台灣人逐漸不再把「反核」和政黨政治連結在一起,開始為了環保和永續家園站出來抗爭。然而,這場運動能夠從政黨鬥爭轉型為平和的公民運動,台灣導演們紛紛站出來,透過影像和創意方式宣傳,是反核議題成功轉型的重要因素之一。

去年5月,導演柯一正號召60多位台灣導演和藝文人士到總統府前快閃抗爭,是這場台灣導演「反核總動員」的重要起點……

柯一正今年67歲。1982年,他和陶德辰、楊德昌、張毅合拍四段式電影《光陰的故事》,該片成為台灣新電影的「揭竿之作」,他也成為台灣的新電影大將。6年前,柯一正罹患癌症,抗癌多年後柯一正暫時恢復健康。

無論怎麼看,柯一正都應該繼續修養生息,然而去年馬英九談到台灣核電政策時,聲稱「核能政策沒有任何人反對」的論調,讓一直以來反對核電廠的柯一正非常失望。

柯一正因此找來導演陳玉勳、戴立忍、周美玲、作家駱以軍等60多人,冒著被警察逮捕的風險,在台灣總統府前的凱達格蘭大道上,以「快閃」方式穿越車陣,在路中央列隊排成大型的「人」字,高喊「我是人、我反核」的口號,宣誓他們反對核電的決心。

原本柯一正都已經做好進警局的心理準備,然而或許是礙於導演的威望,常常對小人物開刀的警察最終放過了這群導演。不僅如此,導演們將反核理念圖像化成為「人」字型的創意成功引發網友響應,各地網友群起仿效,跟著拍攝相似的照片或影片上傳到「我是人,我反核」的網路頁面中。這個過程讓柯一正發現,社會運動的推行應該運用創意,並致力於吸引過去不關注社會議題的民眾加入。

府前「快閃」點燃演藝圈反核的火苗後,柯一正持續助燃,導演吳乙峰、王小棣、戴立忍、小野等人也開始協助動員,將原本在不同角落關心社會的台灣導演凝聚在一起,更吸引鄭有傑、楊雅喆、鄭立明、黃健瑋、陳宏一、卓立、余京懷、王育麟、魏德聖、黃元成等導演自費拍攝反核短片,並透過智慧型手機開設了一個名叫「小蝦米」的討論群組,隨時透過群組討論反核運動的創意和策略,自栩以「小蝦米」之姿,對抗核電廠這隻危險的「大鯨魚」。

這波動員在今年台灣的「309廢核大遊行」時達到最高點。近百位電影人和10萬多位民眾走上台北街頭。遊行過後,電影人在總統府前舉辦的反核晚會上進行大合唱,由小野和柯一正代表宣誓台灣電影人將透過拍攝短片、下鄉宣傳等方式進行長期抗戰,直到核電完全退出台灣為止。晚會結束後,電影人們就地搭起「電影人帳篷區」,徹夜在總統府前演講、播放短片、製作裝置藝術、商討後續的抗爭計畫,駐守到10日清晨,並再度在凱道上排出一個大大的「人」字,高呼「我是人,我反核」。

這次參與排字的人數超過三千多人,和去年的快閃行動相比,整整多出了50倍。

反核運動延續新電影時代精神

309反核守夜當晚,今年62歲,已經當祖父的小野放下手中為了熬夜而喝的咖啡,接受記者採訪。小野說,反核這條路他已經走了20多年,1984年他以《我們都是這樣長大的》獲得第23屆金馬獎最佳原著劇本獎時,就曾利用領獎上台致詞的機會,宣揚反核的立場。

小野說自己之所以堅決反核,是因為以前曾經學分子生物,很清楚過度使用核能會帶來哪些危險,特別是核廢料的衰退期非常長,將禍害後代子孫。他說:「20幾年前我有兩個孩子,現在我有了孫子。我覺得很諷刺,我的孫子都出生了,但核電廠的問題卻還在。」

將金馬榮光讓位給環保價值的意識隱隱在電影圈傳承著。去年金馬獎,導演楊雅喆帶領《女朋友。男朋友》劇組走星光大道時,和演員桂綸鎂、張孝全、鳳小岳、張書豪全都在身上貼反核貼紙,《逆光飛翔》導演張榮吉等人也緊接著以同樣的方式,透過華語地區能見度最高的電影頒獎典禮,將反核意識傳遞給全世界華人。

談起這一代年輕導演群起反核,小野認為90年代台灣電影遭遇整整10年的低迷,願意留在這個圈子裡的,都是特別有良心和社會意識的電影人,加上柯一正、楊德昌、侯孝賢、吳念真等這群戰後出生的導演在80年代產生覺醒,透過新電影對社會做出批判,當時的精神和人才仍在電影圈中延續,使得這一代新導演對社會的關懷與動能甚至超越80年代的導演。小野稱讚這群新導演對反核運動義無反顧地付出,一個個自掏腰包拍攝短片,至今累積了十多部作品,甚至影響藝人出面表態,成功促成反核運動「主流化」,讓他非常感動。

小野的話才說完,身後的「電影人帳篷」再次響起掌聲,鄭有傑、許肇任等導演陸續在侷促的小帳篷內發表激昂的反核演說,導演王小棣從拍片現場趕來聲援,戴立忍正策劃邀請現場民眾入鏡拍攝「哈林搖」反核短片,並準備連線正在南部拍戲、心繫反核運動的的魏德聖和馬志翔。

短片拍不停 影像化反核理念

促成反核的「主流化」確實是這次台灣導演投入反核運動的重要效應。許多藝人在導演的影響下站出來表態反核電,例如309遊行當天,藝人阮經天、許瑋甯、張震等藝人都出現在隊伍中,進而讓許多不問世事的年輕人,對核電議題產生概念。

對此,導演柯一正謙虛地說:「導演的動員或許是原因之一,他們確實影響了部分藝人,吸引更多人關注這個議題。但別忘了,這次運動還有『媽媽團體』的投入,這是很重要的勢力,媽媽的力量非常大,在國外,曾有九個媽媽用絕食擋掉核電計畫。」

除了觸發反核主流化,導演們透過影像和創意轉化反核理念,也為這場公民運動帶來新的樣貌和活力。

李安為提攜台灣電影後輩,推動「推手計劃」時,第一位被欽點新生代導演鄭有傑是這波導演反核運動中,第一個交出反核短片的人。鄭有傑說,為了讓民眾在短短幾分鐘內理解反核理念,他在拍攝之初就希望作品能返樸歸真:「反核不用激起憤怒、也不需要大聲吶喊,我只需要說一個很簡單的道理,就是一旦出事,『家就沒了』。這在福島是好幾萬人的人間悲劇,但在台灣,按照核電廠緊鄰首都圈的地緣來看,這將會是五百多萬人的悲劇。」

鄭有傑說他的反核短片《(不再)平凡的幸福》靈感來自日本311後的一部福島核災紀錄片《核能國家》。《核能國家》真實紀錄福島人民因核災被迫疏散到只有紙板隔間的體育館中、失去所有財產的過程。片中日本政府一度用專車載災民到家中,讓他們在有限的時間內拿走最重要的東西,但災民全都崩潰了,因為他們最重要的東西就是他們的家。家沒了,他們回到屋裡根本無法帶走什麼。

鄭有傑因此在短片中模擬核災發生後的台灣、刻劃災民回不了家的心境,並且在片末用字幕直白地提醒觀眾,台灣核電廠緊鄰斷層帶、在全球危險核電廠中名列前茅、燃料棒問題至今無法可解、輻射外洩將在一個月內造成三萬人猝死、七百萬人後續罹癌死亡等資訊,借此提醒大家,安全的家園才是最重要的東西,沒有必要為了便宜的電賭上安全家園,甚至自私地將核廢料推向離島蘭嶼,將快樂建築在蘭嶼居民的病痛上。

同樣以反核短片表達抗議的還包括近年佳作不斷的導演楊雅喆。今年初,楊雅喆以自己在2008年紅遍台灣的電影《囧男孩》裡,男主角嚮往的玩具「卡達天王」作為核電廠的隱喻,拍攝短片《卡「到」天王》,邀請信樂團主唱信演出玩具店老闆的角色,描述惡質老闆不斷哄抬「卡達天王」的價格,並以劣質材料製作「卡達天王」,甚至威脅孩子們不能不買,藉以批判台灣政府30年來在核電政策上的霸道和詭計。楊雅喆以自己的話題電影做哽、結合網路的力量,使得短片《卡達天王》快速流傳。該片上個月底上傳網路後,截至目前為止已累積17萬多的觀看人次。

然而更讓楊雅喆感動的,是這部短片在除夕前一天拍攝,30多位不支薪的工作人員放棄提早返鄉過節的機會,清晨5點多就到達拍片現場,在冷風中準備。他特別在上傳影片時說:「我們並不是吃飽沒事做,我們也有家庭要顧。憎恨某個政治人物也不值得我們做這些事…因為我們是小人物,離不開這個島,也不想離開,所以我們愛台灣。只有『愛』才值得我們這麼做。」

化身社會觀察家 導演成為訊息平台

除了將反核理念影像化,導演投入反核運動的另一個效應是高效率整合並擴散資訊。柯一正說,導演往往是敏銳的「社會觀察家」,他們非常擅長蒐集資料,比較正、反二方的說法作判斷,因此這群導演在參考各方資料、深入了解核電廠威脅後,每一個都願意站出來幫忙,並利用他們的知名度和表達能力將資訊傳遞給大眾。

曾被作家張鐵志稱讚是「台灣最有知名度的公民記者」的導演戴立忍一直是台灣社會運動健將。近年「士林文林苑都更」、「反美麗灣」等抗爭他無役不與,這次的反核活動他也是發起人之一。他在自己的臉書頁面上大量轉錄核電相關資料,許多反核人士甚至委請戴立忍藉由他的高知名度散播重要訊息。戴立忍還曾因為收聽到台灣核子工程專家賀立維的廣播訪談,認為內容清楚扼要,乾脆自己當起打字員,將專訪內容逐句聽打成文字稿分享給網友。

導演鄭有傑同樣也為反核作足功課。309守夜活動當晚,他即席向現場觀眾說明核能發電後遺留下的「燃料棒」為何高度危險,並說明目前台灣所存放的燃料棒含有相當於23萬顆原子彈的輻射量,而台電至今未能提出解決方案,已瀕臨失控邊緣,同時說明蘭嶼為台灣本島存放核廢料後,居民罹癌率大增等現象,資料與數據皆信手拈來。

柯一正說:「蒐集各種資料後,大家真的感覺到核電廠的威脅,這是對下一代的長期傷害。恐懼就是一種傷害,就算現在還沒出事,但政府不該讓人民長期處在恐懼中,這非常殘忍。」守夜過後,他和電影人們決議將持續舉辦「不要核四、五、六」行動,從3月15日起每周五晚上6點在中正紀念堂自由廣場舉辦藝文活動,以創意表達廢核決心,直到核四停建為止。

關照人類的恐懼與情感,在資源有限的情況下,用創意方式長期抗戰 — — 多麼熟悉的論調,看起來在談「反核」,其實也是台灣電影一直以來的寫照。

台灣電影後浪潮的影像情書

1985年,楊德昌拍攝電影《青梅竹馬》,由柯一正、侯孝賢和吳念真等人擔任演員。片中其中一個場景是一群青少年騎摩托車,在總統府廣場上呼嘯而過,將廣場上用燈泡排出的「三民主義統一中國」八個大字甩向黑暗中。當時台灣還在戒嚴,總統府廣場仍是禁止騎乘摩托車的禁區,然而不滿威權體制的楊德昌等人為了這個畫面,甘冒被逮捕的風險,在暗夜中帶著劇組在總統府前為戲狂飆。

2013年,同樣是深深的黑夜、同樣在總統府前廣場上,台灣歷經80年代的衝撞後已解嚴多年,導演和民眾不必偷偷摸摸地抗爭。當年為戲狂飆的柯一正帶著後浪潮世代的台灣導演大方地在廣場上播放反核短片,看似以不同方式衝撞新議題,延續的仍是電影圈團結、愛惜土地、敢於批判的傳統。

— — 就像2011年,金馬影展發起《10+10》電影聯合創作計畫,號召台灣20位新舊世代導演,包括侯孝賢、王小棣、陳玉勳、楊雅喆、鄭有傑、戴立忍、魏德聖等人,每人分別拍攝五分鐘短片,以「台灣特有」為主題展現電影圈的團結和活力,讓新舊世代電影人以台灣作為主題,相互提攜與輝映,就是明顯一例。

金馬《10+10》的佳話在去年金馬獎台灣電影因獲獎數太少而招致批評時,讓楊雅喆在臉書感慨寫下:「…我不會因為哪些電影得了什麼獎項而留在我的心裡,而是那些故事裡面擁有真誠的感情……我們的國家定位未明,但看看華語地區,誰寫出了(金馬)10+10這樣美麗的情書?只有台灣…」這麼一段話。

反核運動不像金馬影展和金馬獎,沒有頭銜、沒有殊榮、沒有補助、沒有獎金,但即使如此,台灣新舊世代的電影人仍再一次攜手為這座島嶼寫下一封宛如金馬《10+10》般,「台灣特有」的美麗情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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