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一半是正確的？
小時候我們以為所有的問題，父母親或老師都有答案。
可惜事實並不然：電影「年少時代」描述一個母親在離婚要離開前夫時感到前途茫茫而哭了，她六歲的兒子問：「妳為什麼哭？」「因為我沒有所有問題的答案」。
小時侯我家的後面有一家齒科診所，老醫生是日本畢業的。但是每一次乾淨俐落的治療幾乎都是由他的助手完成的，你可以說他們是師徒關係。
我在唸小學五、六年級的時候，遇見一位很嚴格的國語老師。如今數十年過去了，在我遇見的數百位老師中，最懷念的就是他。
他教我們唸書時要閉上眼睛，想像文字裏的意境。例如：唸白居易「琵琶行」的「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時要想像一個戴著面紗的阿拉伯少女，唸「紅樓夢 」時男生要想像自己是賈寶玉，女生則是林黛玉。
不知道為什麼，他特別喜歡我（雖然成績不好時我也會被他打得很兇）。他很會畫圖和寫書法，曾經指導我畫「貪睡的貓」獲得國際兒童繪畫比賽的佳作。後來我到台中市參加初中聯考，在中場時，他竟專程從彰化縣員林鎮趕來鼓勵我。
後來我才知道原來這種學業-生活上密切的師徒關係就是英國牛津大學創立的導師（mentor）制度：每週由導師與 1–4 名導生一起商討學習進度和所面對的困難，授課形式為口頭發表論文和共同解決問題。
我從小學到大學，都是由老師（teacher）在課堂中教知識（韓愈：「傳道、授業、解惑」）。後來到了醫院見習、實習，則是由指導者（tutor）和誘導者（facilitator）在查房、小組討論時幫助我們學習。
醫院中還有少數德高望重、道行高深的導師、師父（master）、大師（maestro）、先生（せんせい），他們能幫助學生自我「修行」（在日常生活中隨時用心學習）。
有一次我問一個很聰明（very smart）、很嚴格（very strict）的主治醫師（vs）如何解決困難的問題，他卻說是直覺和經驗。原來師父就是一個永遠不會告訴你答案，只會指導讓你自己找到答案的人。後來我才知道原來醫學藝術是無法教的，難怪朱銘說：「藝術即修行」。
有僧問趙州從諗禪師：「參禪學道要怎麼樣才能開悟呢？」「我沒有時間回答你的問題，我現在要去小便」。趙州去小便回來後說：「你看！像小便這樣的一點小事，都還得要我自己去做」。
我在當內科住院醫師的時候，只要遇見腎病症候群（蛋白尿 > 3.5 g/d）的病人，或是腎臟切片是微小病變腎病 、原發性局部節段性腎絲球硬化症、有蛋白尿的 IgA 腎炎、快速進行性腎絲球腎炎、狼瘡性腎炎、膜性腎病（MN）的病人，主治醫師就會說：「用類固醇治療！」，因此在我幼小的心靈中認為類固醇就是萬靈丹。
後來我當了腎臟科主治醫師，逐漸有了其他的免疫抑制劑，這些都是臨床指引的建議。因此每一次當我跟藥學系的學生上課時，都會開玩笑地說：「腎絲球腎炎 GN 的藥物治療很簡單：類固醇和免疫抑制劑。講完了！可以下課了！」。當然 GN 還有其他的治療：ACEI/ARB、血漿交換、治療原發性疾病、支持性治療等。
MN 是成人腎病症候群最常見的原因。原發性 MN 的抗原是 PLA2R 75%、NELL-1 8%、THSD7A 7%、SEMA3B 1%（< 2歲）、未知 10–20%。續發性 MN 的抗原是 THSD7A、NELL-1（癌症），EXT1/2、NCAM（SLE）。
目前的做法是血清 PLA2R 抗體陽性時，若臨床穩定，則診斷原發性膜性腎病；若腎功能/蛋白尿惡化、治療無效、不尋常的表現，則做腎臟切片（抗原染色）。血清 PLA2R 抗體陰性時，則做腎臟切片（抗原染色）。
MN 是一種不能治癒的慢性病，疾病本身和治療造成的併發症都可能會造成病人的痛苦。但是醫生能做的只是「偶爾去治癒，時常去緩解，總是去安慰」（愛德華.特鲁多醫生，寫於美國紐約州撒拉納克湖畔）。
2019 年發表的 MENTOR 開放標籤（沒有盲性）隨機對照臨床試驗（RCT，N = 130，Ccr ≥ 40 mL/min/1.73 m²）發現 rituximab（抑制 B 細胞的單株抗體，1 g IV q 2 wk x II，若未完全緩解，則第 6 個月再ㄧ個療程）比 cyclosporine（治療 1 年）更能降低主要終點（第 24 個月的部分或完全緩解率）。
因此目前的臨床指引建議若低危險（eGFR > 60、蛋白尿 < 3.5 g/d、血清白蛋白 > 3 g/dL）則觀察，若中度危險（血清 PLA2R 抗體 < 50 Ru/mL，eGFR > 60、蛋白尿 > 4 g/d、ACEI/ARB 治療 6 個月無法降低 50% 的蛋白尿）則用 rituximab，若高度危險（血清 PLA2R 抗體 > 150 Ru/mL，eGFR < 60、蛋白尿 > 8 g/d 至少 6 個月）則用 CYC 或 rituximab，若極高度危險（危及生命的腎病症候群、無法解釋的快速腎功能惡化）則用 CYC。
醫學是困難的，每一個醫生都需要導師：RCT 是我們的導師。關於原發性 MN，MENTOR 的答案是「rituximab 比 cyclosporine 更有效」，但是 MENTOR 並沒有告訴我們 rituximab 是否比 CYC 更有效。
2021 年發表的 STARMEN（開放標籤 RCT，N = 86，eGFR ≥ 45，治療 6 個月）發現類固醇-CYC（methylprednisolone at 1, 3, 5 m，CYC at 2, 4, 6 m）比 rituximab 更能降低主要終點（第 24 個月的部分或完全緩解率），也更能降低血清的 PLA2R 抗體。
德國的鐵血宰相俾斯麥在普法戰爭勝利之後說:「我們的勝利早在小學教師的講臺上就已經決定了」，一個醫學生的勝利早在導師的講臺上就已經決定了。
「飛向宇宙，浩瀚無垠」（「玩具總動員」中的巴斯光年），STARMEN（太空人）提醒我們的是「MENTOR（導師）並沒有所有問題的答案」。就像美國哈佛大學 1935 — 1949 年的醫學院院長 Charles Sidney Burwell 對醫學系新生的演講說的一樣：「我們要教你的有一半是錯誤的，一半是正確的，我們的問題是我們並不知道哪一半是正確的」。
至於「哪一半是正確的」要靠醫生自己在 STARMEN 和 MENTOR 的幫助下找到答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