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
小時候我家的後面有一家齒科診所，老醫生是日本畢業的。但是每一次乾淨俐落的治療幾乎都是由他的助手完成的，你可以說他們是師徒關係。
我在當內科住院醫師時，遇見一位很聰明、很嚴格的教授。在他的指導下，我才逐漸入門。每次當我問他是如何思考時，他總說是直覺。當時我以為那位教授的口袋裡藏著醫學密笈，但是並不輕易傳人。後來我才知道原來那本密笈就是長期看病的經驗：「不用書學習醫學的人就像不用航海圖去航海，不用病人學習醫學的人則根本沒有出海」（威廉.歐斯勒）。
當我在值班半夜睡覺時，只要聽見護士用電話叫我去床邊看病人，病人一定是有緊急情況。因此每次我都是用跑的，而不是用走的。原來有經驗護士的直覺總是正確的：「每件事都能讓你學到教訓，只要你能認真尋找」（「愛麗絲夢遊仙境」）。
多年的經驗形成了我們的常識，亦即不假思索用來處理日常事務的知識、啟發式思考、「臨床珍珠」、「床邊拇指法則」、「用膝蓋想」。畢竟「無法從歷史學習的人註定要重複歷史」（喬治·桑塔亞那）。
可惜經驗是一種事後分析、後見之明、事後諸葛、馬後炮。它類似於觀察性研究，並不一定是正確的，因為它無法排除與暴露及結局都有關的干擾因子（只有隨機分配對照臨床試驗 RCT 能證明因果關係）。難怪愛因斯坦說：「常識就是人到十八歲為止所累積的各種偏見」。
「為什麼常識不可靠？」這一本書說：「一旦你知道答案，那麼每一件事都是明顯的。常識幫助我們合理化-但是無助於了解-這個世界。它只能告訴我們發生了什麼故事，但是無法告訴我們為什麼會發生這件事」。
例如：解釋為什麼「蒙娜麗莎」是世上名氣最響亮的畫作」和「臉書能成功」都是徒勞無功的，因為你無法用來預測下一個成功的畫作和企業：「預測是困難的，尤其是預測未來」（量子力學的奠基者 Niels Bohr）。
又如：當我初去洗腎室時，經常會遇見此起彼落的低血壓病人。這時候護士就會放慢血液/透析液流速、暫停超過濾、用生理鹽水治療，結果每一個病人都奇蹟似地恢復了。因此多年的經驗（常識）告訴我透析中低血壓應該會惡化洗腎病人的預後，改善透析中低血壓應該能改善預後。
Midodrine 經常被用於預防透析中低血壓（仿單的適應症只有起立性低血壓，最近有一個小規模的 RCT 發現它能預防年輕人的迷走神經血管性暈厥），雖然迄今沒有任何 RCT 證明它是有效的，觀察性研究甚至發現它的壞處可能大於好處。
2013 年的統合分析（7 RCT，低品質，N = 325）發現 midodrine 能改善一般人起立性低血壓的症狀，但是有許多副作用（高血壓、尿液滯留、頭皮癢、豎毛）。
2018 年的觀察性研究（N = 3443）發現 midodrine 與洗腎病人的住院率、心血管疾病住院率、死亡率有關。 2016 年的觀察性研究（N = 16308）發現洗腎使用 midodrine 與腎臟移植後的移植腎功能延遲恢復、移植腎失敗、死亡率有關。
關於「用 midodrine 預防透析中低血壓」這一件事，「要打破人的偏見比崩解一個原子還難」（愛因斯坦），但是「認識自己的無知，是一切認識的起點」（蘇格拉底）、「要想進步，我們必須承認自己的無知，並留下懷疑的餘地」（理查·費曼）。
下次當有人問我：「midodrine 是否能預防透析中低血壓？」時，我會說：「我不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