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競爭的邊界 合作的無限

Noah Yeh
前進烏托邦
Published in
Jun 29, 2023

Disclaimer : 我自認文章寫的都是些必要的天真,請自行斟酌參考

世界杯期間有本漫畫很紅,叫藍色監獄,我挺喜歡的,漫畫裡的主角被丟到一個閉鎖的空間裡為了與其他數百個前鋒競爭(一個只有前鋒的監獄)前往國家隊的前鋒位置,他們被提醒要自私自利,因為國家隊前鋒位置只有一個,而且誰不想當前鋒?對於這部漫畫的政治不正確,我感到一種微妙的釋放感,卻也些許擔憂小朋友的運動心態,但最終藍色監獄可能是我看過將運動員心理形容得最好的作品,比起日本一般跳到太空去灌籃的漫畫更加寫實,比起只描述傳奇球員遙遠的美國運動電影也更能引起共鳴,一個要求主角們自私自利的漫畫講的是什麼?講的意外的不是孤狼的成功,卻是我覺得未來商業社會應該要向運動場借鏡之處。

回到美式足球場上再舉個例子。我跟著台北獵人打了五六年的球,征戰大陸城市,拿下不少比賽,也算是為了台灣爭了些光,19 年打進 CNFL 季後賽,敗在前一年冠軍上海勇士手下,接著我就算是退休了。如果你看過些美式足球電影 Blind side, Saturday Night Light 等,甚至是 Netflix 的紀錄片,那你大概可以想像賽前休息室裡的情境,教練對著休息室裡的球員喊話,不管是熱情還是憤怒,他們都激烈攪動著球員們的情緒,十全大補男(基努李維飾演四分衛的電影,如果都沒看過這片是我的童年回憶,可以試試)的防守線 Danny(最終成了鋼鐵人的保鑣 Happy,名字還押韻)像頭暴怒的公牛班橫衝直撞直到擒殺對方四分衛就是最好的想像。美式足球被說是最接近戰爭的運動,團隊各司其職的攻城掠地,抱著誓殺對方的決心走上場。但這六年的時間裡,對我來說最大的競爭不是在上海廣州等地發生的,而是在隊內發生的,過去以棒球為業的 Thomas 是個相當有才能的球員,控球精準、心臟大顆、腳步也比我靈活的多,對當時的我來說 QB1 是個重要的位子,Thomas 的競爭能力讓我焦慮,但同時也讓我督促自己練習,焦慮劑是痛苦、也是動力,這是大部分運動員都會碰到的情況,職場上或生活裡大概也不缺,成熟的運動員都會跟 Thomas 發展了既是競爭也是良師益友的關係,這讓我回頭問了個問題。QB1 的位置是競爭,我們與中國球隊間的也是競爭,為什麼一個發展了良好的友誼信任,另一個卻誓殺致死?什麼樣的競爭才是我們該學習的?良好的競爭關係有邊界嗎?誰是朋友?誰又該殺?

深植現代人心的競爭 DNA

聽過我們台大課程的朋友大概聽過這個例子幾次了,也許我在過去的文章中也寫到過大富翁的例子。Lizzie Magie 在 1903 年設計了一款方型的桌上遊戲,叫 The Landlor’s Game,這款遊戲有兩種不同的規則,一種在總體財富增加時,所有參與者都會被獎勵,另一種則是創造壟斷,讓其他參與者破產,目的在示範壟斷的壞處。Parker Brothers 用 500 美金買下了這個遊戲的版權,命名為大富翁,後來的事就出現在所有人的童年客廳裡了。

大富翁受在現代歡迎的程度也展示了競爭深刻鑲嵌在我們的 DNA 裡的程度,但我們又隱隱約約知道哪裡好像不太對,電影或電視劇裡完全唯利是圖或是『贏就是全部』的角色大概都不會是為了討喜與引起共鳴而存在的主角。近年這點似乎有點改變,尤其是日本動漫,但他們在關鍵時刻通常會些許展示了一些人性,這也體現了人性在高度競爭環境下的掙扎。Lizzie Magie 提出的是相殺致死的替代方案,只是由於桌上遊戲天生有著時間等限制,讓我們現在只記得了大富翁的規則。

姊姊們的良性競爭

我們長大的教育中很少好好定義何謂良性競爭,亞洲教育告訴我們考試必須第一名,同學就是競爭對手,那些表面不讀書、私底下划水卻考得很好的同學便是為了贏得寫意,校慶舉辦的短跑比賽也一樣,鼓勵大家用力競爭,直到勝出、奪得金牌,也贏得父母的微笑。當然競爭有時候也挺好的,它教我們面對失敗與挫折,不管被擊倒多少次都該重新站起。但團體運動的競技場上似乎有些不同,籃球校隊的同學彼此要競爭上場機會,但同時也被要求要團結,這對於球隊來說並不是太難,畢竟明確的共同敵人是最好的團結黏著劑,加上所有人的貢獻透明公開,得了幾分、助攻幾次所有人都看得明明白白,但在大企業中也許就不是這麼的清晰明確,員工的貢獻不永遠跟成長或績效直接相關,敵人也不在底線等著你,競爭合作中間多了許多老闆或前輩說了算模凌兩可的空間。

乘風破浪的姊姊(2023 改名乘風)是為了一群過去曾紅極一時卻一陣子沒有出現在舞台上的『姊姊』所舉辦的大型唱演競賽,張柏芝、那英、Ella 等「姊姊們」極盡全力的互相比拼,希望為自己的職涯開啟更多春天與可能性。比賽中有個有趣的橋段,三隊隊長會一起合演一首歌,三人既是配合,也是競爭,觀眾投票票數更多的姊姊能為自己的團隊爭取留下來繼續站上下個舞台的權利。這似乎跟剛剛講的運動比賽有些類似,但又有些關鍵點不同。運動競技的目標只有金牌,NBA 的總冠軍、NFL 的超級盃等。但乘風的表面目標是取得「成團席位」(走到最後的十幾人能夠正式成團並簽約,但實際上前幾季都快速解散),另一方面每位姊姊的個人隱藏目標卻是在競爭中提升個人喜好度與知名度,前幾季有許多沒走到最後的姊姊,卻在職涯上有了許多突破。

沒人喜歡為了自己的勝利而不責手段的姊姊,即使因此贏了席次,也可能輸了職涯,姊姊在極端壓力下仍須保持健康輕鬆的競爭心態,對隊友保持友善,積極彼此幫忙,無論是真是假,最終倒是呈現出了競爭該有的樣子。

阿秋罷的「競合」遊戲

美式足球或籃球校隊在直面清晰的敵人面貌之下被逼迫找到既競爭也合作的方式,乘風的姊姊們為了演藝事業的下個春天也必須呈現出自己最佳,以團體利益為上的那一面。不難發現這兩者都是因為不得已特定條件才產生的競合關係,但卻因此讓餅更大。

我曾經在一個矽谷的創業孵化器聚會中玩過一個遊戲,講師站在台上讓我們兩人一組,指示我們玩傳統的阿秋罷比力氣,看看哪個人能贏最多次。三十秒的時間過去了,有些人贏兩次,力量差距較大的能贏到五六次,但其中卻有人贏了五十次。原因是那兩人彼此讓步,手臂不斷來回擺動,就這麼樣兩人都贏了五十幾次。要達成這個共識,一定要有人一開始『退一步』,並讓對方理解『願景』,也快速看到『成果』,才有辦法讓這個方式持續。

這塊更大的餅也有些研究支持,「競合」這個概念 90 年代由耶魯與哈佛的教授們提出,他們認為創造價值是一個合作過程,而擷取價值自然要通過競爭,這一過程不能孤軍奮戰,要互相依靠,透過競爭中的合作,與合作中的競爭,共存共榮,也就是有名的非零和博弈。競合有幾個好處,規模化、低成本、也在合作中擴張資源邊界,讓彼此都能做更多的事。

競合理論比較有趣的是它的形成條件,競合成功的三大要素是貢獻(Impact)、親密(Intimacy)和遠景(Vision)。

  • 貢獻:籃球隊可以分享同樣的訓練器材、矮子借重高個搶籃板的能力,中鋒借重後衛的帶球能力,借著彼此的核心能力提升整體攻防,新的配合戰術也會為彼此創造新的空檔及機會,明顯提升的整體產出可以讓競合關係持續。
  • * 親密:乘風姊姊們互相信任彼此的能力,同時也相信幫助彼此能讓舞台更完整,而好的舞台可以幫助到所有的團隊,這樣的信任程度比一般的交易夥伴更加親密,他們共享並積極讓經驗與資訊快速流動,努力建立有效的合作團隊。
  • * 遠景:總冠軍的金牌超越了隊友間的競爭,爆炸的舞台超過了姊姊們自身的分數,阿秋罷明顯知道退讓一步的合作能夠創造更大的餅,有著共同要到達的目標與如何到達的方法,更能激勵這樣的合作關係。

有了共同相信的願景,加上證實存在的好處,形成互相信任的關係,競合就是這麼回事。競合理論把兢爭和合作分成階段性的行動,實際上是在競爭不可避免的情況下,極大化合作的可能,但真是如此嗎?資源分配的方式,難道不能以競爭之外的其他方式來進行?

Boundaries Of The Greater Good

競爭其實是畫了一條線,去區分你們和我們,線內是合作,線外是殺戮。刻板印象裡的黑道大哥畫的線可能最為明確,幫派裡的都是自己的家人,幫派外的都是可以去死的別人,永遠以掠奪貨物為主的古代維京人也一樣,他們不租不借,不存在任何其他交易關係,他們只需要擁有。越是環境惡劣、資源稀缺、生存困難的地方,這些線就畫得越明確,對線外敵人的 “De-humanize” 也就越加明顯。

但理論上所有的競爭關係都可以往外再推一層,台北獵人隊友間的競爭可以提升為台灣球隊的競爭,台灣球隊的競爭可以提升為大中華區比賽的競爭(我們一直以來的目標都是大中華區的第一球隊),但大中華區的比賽也可以再向上升級到亞洲區,甚至是全世界的比賽,每提升一層次,就有一群競爭關係的群體形成了新的共同體,重新探索彼此的關係。

我們所處的現代是個資源相對充沛的年代,如果三十幾個女明星間可以不勾心鬥角、互相幫忙合作,那這讓我對這個合作世代充滿了期待。我們怎麼把這條線,無限向外延伸,讓人類可以互相合作,共存共榮?

回到誰是朋友?誰又該殺?在競爭的邊界外,是我們認定為敵人的群體,我們要從敵人身上剝削掠奪,這樣我們才有機會獲得的更多,但如果條件/機制/規則設定得宜,也許我們不需要燒殺擄掠,也能獲得更多的資源。經濟學的名詞叫外部性,大富翁的贏家不會為輸了遊戲的玩家感到難過,他們的情緒被視為『與我無關』的結果,但就是這個『與我無關』,我只拿我想要的,造成了割喉般的競爭而非合作關係。

這想起來也許有點弔詭,但如果以兩支互為對手的美式足球隊為例,在雙方收益與到場觀眾數成正比時(先假設收益是唯一衡量價值的標準,我不認同,但簡化容易),雙方如果從勢不兩立改為部分的合作關係,包括共用訓練器材,共同邀請國外教練講習,彼此互助練習幫助彼此增加技能,共同申請資金,多打練習賽,賽後共同檢討,只為了讓比賽更好看,也為了讓更多觀眾入場看球,這樣的餅就能做大。如果走得更極端一點,為了增強球賽的娛樂性(畢竟所謂的餅是觀眾)而融入某些明星賽的規則(不防守等),當然可能是兩面刃,但也不失為嘗試的方向之一。當然如果要我打這個球我也會有點不習慣,那也許可以思考更多元的價值創造方式,或是感受一下不同思想帶來的實際體感。

但從三個競合必要元素的角度看,我們應該創造怎麼樣的機制條件才有機會讓合作提升到另外一個層次?如果能回答下列三個問題,那我們可能可以得到一些答案

  1. 我們如何扭轉『競爭』作為第一直覺的全球文化?
  2. 2. 我們如何規模化的讓合作的好處更容易浮出檯面? 並讓貢獻被精準紀錄?
  3. 3. 如果競爭只是為了資源分配,我們如何改善資源分配的方式?改變遊戲規則?

當然這些都是無比大型的問題,我不打算在這篇文章裡尋找解答,只是丟出問題,也許有聰明人可以來回答與行動。

競爭的邊界可以無限外推,『我們』也可以無限成長。我們最近常聊天的 Dark Matters Lab 有些有趣的計畫,他們天才的想到以 AI 為河流、樹木等自然資源發聲,輸入即時資料,讓我們可以跟河流對話。這是把競爭邊界推向人類社會本身之外的實驗,如果河流可以坐在政策制定的會議桌上跟我們討論,如果河流不只是被剝削的無聲對象,如果我們把自然的資源都囊括進來,那氣候變遷、物種滅絕也可能會不一樣。

無限的邊界並不是沒有案例,開源就是最好的例子。開源開發者連合作對象是誰都不看,也不管合作後是否有直接的好處,開源軟體的開發者只假設在未來長長的路上,有人進行堆疊,並創造價值,這打破了『競合』的理論,在開源的世界裡只有合作。開源不僅止於軟體,版權其實也並沒有所謂的『道德高地』(Moral highground),這也是為什麼版權法規是否還適用於現代社會在被不斷挑戰的原因。也許開源文化是這個世界的救贖也說不定。

Competition is for Losers, Collaboration is for Winners

我一直很不喜歡 It’s only business 這句話,it’s never just business. 說這句話的人把對他人的損傷當作是與自身無關,對方應該接受的自然條件,但事實是我們永遠都有嘗試合作的選擇。

Competition is for losers 是 Peter Thiel 的金句,我也常常寫這句話,但我解釋這句話的方式不同,Peter Thiel 希望我們找到沒有競爭卻可壟斷之處,以霸佔市場。我的想法卻是競爭(無論是大富翁還是注意力為上的任何網路產品市場)的參與者因頭部效應使然,大部分人都會是輸家,但我們有合作選擇,互相堆疊,以促進另一層次的網路效應。

當然可以想見 Peter Thiel 的理論比我的離現實社會距離近得多,但我認為不管在舞台、運動競技還是市場中,如果有機會敲動合作的水車,那便更接近共存共榮的未來一步。

我之前寫過一篇『狼性中的善良天使』,過去幾千年人類社會嘗試克服的罪惡如果是暴力(就 Steven Pinker 的說法過去千年暴力急速下降,代表人類有進展),那這個數千年人類最大的挑戰可能是貪婪,普遍的暴力會摧毀生命,普遍的貪婪正在摧毀地球,如果我們能關心更多,創造更多的合作,那世界便更有可能會轉彎。

獨生獨死 獨來獨往

快速奔四的我正在迎來人生的下半場,逐漸瞭解我們得到的都終將失去,上半場我們獲得了生命、家人、錢財、成就、認可與愛情友情等,下半場就得學習怎麼一個個失去。Maybe life is just about big gains and big losses,競爭與合作在這些得失之間扮演什麼意義,我也還在摸索,但我想多一個朋友總比多一個敵人好,多一個微笑總比多一滴眼淚好,多創造也總比多殘殺好。

也感謝我爸囉唆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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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ah Yeh
前進烏托邦

Noah 在去中心化身份及回溯性資金研究等領域設定現實又充滿想像力的未來競爭策略。第一位進入美國帕森設計學院全球高管碩士就讀的台灣人,同時也是 NFL 超級盃主播與美式足球運動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