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開政風的面紗 — 衛生福利部政風處許家錦處長專訪

February,27,2023 吳明真

前言

走出昆陽捷運站,穿過小巷後,映入眼簾的是一棟高聳的綠建築。那,即是疫情期間大家最熟悉的衛生福利部。「你們是找政風處長的嗎?從左邊電梯上去喔!」用心的處長在訪談進行前,就已經提前向保全及大廳人員交代我們來訪的行程,因此我們很順利的跟著指示,來到了衛福部政風處,準備與畢業於台大法律系的許家錦處長進行訪談。任職於衛福部前,許處長曾待過台北市教育局、法務部政風司、自來水事業處、台鐵、台北區監理所、廉政署、高檢署、國防部等機關的政風室。坐在處長辦公室舒適的沙發中,我們聽著處長娓娓道來他在法途上的路徑選擇,以及他在政風領域中數十年的種種經驗。

一、誤打誤撞踏上法途,受王澤鑑老師啟發而進入公職

問及許處長當初為何選擇就讀台大法律系,他笑笑地說:「其實就是按照分數高低排下來的,沒什麼雄心壯志。」民國56年出生的他,高中時期仍在戒嚴時代,資訊不發達的情況下,對任何科系都毫無概念,而誤打誤撞地踏上了法途。

有別於多數法律人選擇從事律師或司法人員,許處長在大學畢業後毅然決然進入公職,原因在於王澤鑑老師課堂中的一席話。王澤鑑老師說:「律師、法官追求的是個案的正義,可是在公部門影響的是一群不認識的人。」因此,他考公職的動機,除了因為律師、司法官分數太高不好考,另一方面也覺得自己的個性不那麼適合從事司法工作,不想承擔判人生死如此大的責任,也更想要影響一群人,而非只有單一個案。

許處長當初選擇進入政風領域,其實有兩大原因。首先,他想要看看政風這個單位裡面到底存在什麼樣的「原罪」。政風組的歷史沿革悠久,在民國四、五十年代是所謂的「保密防諜」,61年到81年間是「人事室第二辦公室」,簡稱「人二」,81年後才改制成「政風」。不論是「保防」或者是「人二」時期,都被批判得很慘,因為那時候情治色彩相當濃厚,所以機關裡面的公務員對人二相當堤防,會覺得他們就是來監督或思想改造的。然而,處長進到政風領域之後,發現那時候的原罪其實不得不然。他說:「不要時空錯置,也不要拿現在的社經環境去看過往。」在民國三、四十年代甚至到八十幾年,國家的上位概念是國家安全,所以在這頂帽子下面,會發生很多現在大家匪夷所思的事情。不過,解嚴後至今,國家上位概念是人權、民主、法治,所以當上位概念不同,引導的行政作為也會不一樣。許處長當初報考政風組的第二個原因,就是政風體系相比於其他職系,較好調離也較難調入。政風早期延續情治單位的思維,希望從新人培養,如果一開始考其他職系的話,就轉不進來政風。因此,處長決定先進來政風,「萬一水土不服還可以轉」,他笑著說。

通過高考進到政風領域的公職,是沒有畢業科系限制的。許處長也談到,在政風體系裡,是不是法律系出身其實沒有那麼的重要。政風主要是在進行行政調查,而他認為這個階段其實跟法律的連結沒那麼高,因為行政調查所做的是認定事實,也就是盡量拼湊出當初事件的原貌。至於是不是違法、貪汙、瀆職,則會交由司法人員或考績委員會認定其刑事或行政責任。不過,許處長也點出念法律的人,多了四年的時間培養邏輯觀念,也會對考試的科目比較熟悉。處長認為,法律是在個案與通案、抽象到具體間游走,過程中會培養出無形的邏輯觀念,等到進入政風後,會比較容易了解行政調查呈現出來的結果傾向哪一方,是刑事、行政責任抑或是誣控濫告。再者,因為高考考科包含刑法、刑事訴訟法等,因此法律系畢業者也相對比較吃香。早期在政風領域工作的人占七成以上,但因為現在高考政風分成法律廉政及財經廉政兩組,因此法律系的比例降低,大概占五到六成。處長認為分為兩組後,行政調查的人才變得更多元,也較不容易產生思考上的盲點。

二、反貪宣導──政風室的重要任務

政風除了進行行政調查外,也有一部分的任務是進行反貪宣導。許處長認為,貪瀆並無法完全杜絕,因為那是人性。總是有人會貪小便宜、會僥倖,而且很多的貪瀆其實都是由小變大。許處長用生動的情境與對話,向我們解釋公務員的貪瀆是怎麼發生的。「可能一開始業者說『辛苦了,這麼熱的天氣,送你一杯飲料。中午那麼忙,我幫你買一個便當,不用錢,下次再一起算!』」久而久之,就會逐漸喪失分際,最後已經分不清楚到底是公務員、業者還是朋友了,也不會覺得踩到紅線。因此,事後很難辯解幫忙跑流程跟收賄賂無關,因為次數已經頻繁到全部混淆在一起了。不過,雖然貪瀆無法完全杜絕,但許處長覺得還是要盡量藉由其他機關曾經發生的案例,在本機關進行反貪宣導。「跟大家說明,很多事情真的不能做,真的不是那麼單純的舉手之勞。」而除了反貪宣導外,行政透明也是一個降低貪汙風險的方式。許處長以建照舉例,如果建商到建管處申請後,可以在電腦看到申請案的進度,就不用去擔心中間誰卡關,也不必想方設法送錢給公務員了。

「坦白講,公務員真的也沒那麼壞啦!」許處長說,很多公務員的行政作為會遭受外界質疑,其實大部分是大意,而不是故意。可能行政流程中少做了什麼,或多做了什麼,讓民眾覺得官官相護。他舉衛福部近日發生的案件為例,有人檢舉部立醫院健檢費用比其他醫院高,但只講價格,沒講項目。一位熱心的同仁想問檢舉人比較的基準點是否一樣,而檢舉人留下的電子郵件中,有一個英文字母,後面接著九個阿拉伯數字。那位同仁覺得一定是手機號碼,就很熱心的打電話去問。不料,民眾的反應是:「你為什麼知道我的電話?查我的病歷嗎,還是看我的個資?」於是,衛福部收到了第二封檢舉信,說官員們就是官官相護。許處長無奈的說:「我們了解結果後,只能說同仁過於熱心。他說是用猜的可能性滿高,因為只用姓名查就診紀錄進而取得電話有困難度,畢竟同名同姓的很多。」從這個例子中,許處長想告訴我們,公務員不一定有瀆職或非法查詢個資,但結果是民眾所不能接受的,所以對政府部門就會有很多的質疑與想像空間。

三、在不同機關的政風室間…

許處長曾待過八至九個不同機關的政風室,而他認為每個單位的組織文化都不太一樣。他舉出三個例子說明這個差異。首先,處長認為台鐵類似營利單位,然而「撐著不倒」是來自政府的力量,也因為如此,台鐵虧錢是必然的。台鐵需要承擔很多社會責任,例如為了銜接高鐵與台鐵而興建沙崙線,或為了社會住宅而設立浮州站;即便使用率低、還沒蓋就知道賠錢,也必須要蓋。再者,以國防部為例,其關注重點則在於保密跟透明之間的平衡與拿捏。雖然行政應該要透明,但國防採購與營區的布置擺放,不能透明到Google地圖就查得到。最後,對高檢署而言,核心業務則是偵查。檢察官的資源在高檢署裡相當豐富,幾乎所有檢方的行政資源都是為了檢察官偵查需要;因此許處長也觀察到,輔助機關在高檢署說話的音量相對小很多。

不過,許處長也說,對政風來講,有些東西也是不變的,例如行政調查、查處、反貪宣導,各單位大同小異,只是要看機關的特性及組織文化來微調工作的方式。以採購廉政平台為例,重大公共工程開工前,會有機關、業主、政風、調查局等不同單位的人聚在一起,向大家宣示、提醒,而任何一個行政機關只要成立廉政平台,運作的方式都是一樣的。

許處長認為,政風也有一個好處,就是總共有一千多個行政機關設有政風,而政風人員現在可能有三千多位。如此一來,就很容易在不同機關一起辦活動時找到相互的連結點。處長提到衛福部在中區兒童之家進行反貪的廉潔教育活動中,商請台中市政府政風處安排魔術表演及安排院童到科博館進行參觀,就是透過政風單位居間協調的。他也提到這樣的廉潔教育,就是要讓小朋友在遊戲過程裡,了解如何做到「誠實」。也因為中區兒童之家是相當弱勢的群體,除了廉潔宣導外,也會想要跟小朋友們表達他們不曾被遺忘。許處長說:「或許他們在原生家庭得不到關愛、關懷,但社會沒有忘了他們。在微薄的力量下,我們希望盡量傳達對他們的關心。」

四、政風工作中印象最深刻的案例

談到工作上最印象深刻的案子,許處長回憶起他在台北區監理所的一項經驗。當時監察院行文給台北區監理所,要求追究車管科承辦人的責任,因為有個受刑人在監獄裡,名下突然多一部車,但牌照、燃料稅等規費從來沒繳過。一開始車管科可能講得不清楚,所以監察院認定行政人員有疏失,要求追究行政責任。追究責任公文分給政風室辦理,政風室從案件開始歷次的陳情,到台北區監理所的答覆,最後才弄清楚承辦人並沒有錯,監理所的處理是沒有問題的。原因是當時車輛過戶不需要本人到監理站辦理,只要拿得出公會證明,監理所就可以辦過戶。這項措施原本是為了便民,卻變成有心人士鑽的漏洞。後來監察院也同意政風的說明,行文免予追究行政責任。因為這起案子,台北區監理所對政風的看法完全改觀,因為他們了解政風室是幫他們的,而不是來思想監督、找碴或挑毛病的。許處長笑著說:「從此以後,台北區監理所對整個政風都友善到不行。」

五、讀法律,是為了什麼?國考是桂冠,還是草帽?

─ — 給高中生和法律系大學生的話

最後,對於想讀法律系的高中生,許處長最強調的一句話就是:「讀法律,是為了什麼?」他開玩笑地說:「如果讀法律只是為了當法官、檢察官、律師,那考上就可以去死了,因為達到人生的目的了。」他認為,國家考試應該是追求更上位概念的一種手段,而不應該把手段當成目的。如果有心想唸法律,應該要想法律可以帶來什麼樣的改變,或者希望透過法律來改變什麼;例如幫助弱勢團體,或當周遭的人有疑難雜症時,透過法律幫助他們或給一個建議。他說:「總是希望這個社會有你會好一點,不好的東西會少一點。」身為一個讀法律畢業這麼多年的人,他覺得現在資訊如此發達,應該要想清楚自己未來想要的是什麼,而不要像過去的他一樣,高中畢業就是懵懵懂懂的。他說:「如果讀法律的起心動念是為了要幫助周遭的人,通過國考可能是未來的附加價值;反之如果動機就只是要通過國家考試,那要想想看,那是一個桂冠,還是一個草帽?」

至於現在正在讀法律系的大學生,他認為最重要的課題則是思考是否需要修正當初進法律系的想法。他對著我們幾位大一生說:「至少你們接觸了半年的法律,甚至可能跟學長姐聊過,跟你們當初起心動念的想法落差在哪裡?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落差?能不能拉近?是當初想的太美好了,還是現實太殘酷了?」如果進入法律系的初衷想的只有國家考試,他建議我們在三年半的時間,好好想自己除了國考外要追求什麼。而如果當初的想法是要關心或影響某些人,他則希望我們好好思考大學四年打算怎麼做,才能充實自己的專業能力,而專業包含自己書念得扎不扎實、說服力夠不夠、有沒有邏輯、法條能不能支撐論點、法律觀點能不能禁得起檢驗。

「去影響你試圖影響的人,因為你夠專業,而不是只有學歷。」

結語

帶著滿滿的收穫離開政風室,望向窗外建在小山旁的一棟棟建築,許處長熱情地跟我們介紹衛福部各部門位置以及周遭的生態環境,也跟我們分享他大學時的趣事,讓我們帶著愉快的心情結束訪談。

很榮幸能夠邀請到許家錦處長,也很高興可以了解他自法律系畢業後從事公職的心路歷程與經驗。政風經歷多年的轉變,不再是公務員所害怕的思想監督或找麻煩者,而是能夠透過行政調查及反貪宣導來幫助大家的角色。許處長也鼓勵我們思考自己想要透過法律來做些什麼,不論是想為了服務一群人而進入公職,或想要幫助社會上的弱勢族群而成為律師等。他也希望我們能夠重視我們未來工作中的每一個案子,因為對我們來說可能是一個月幾百個案子中的其中一件,但是對當事人來講,可能是他這輩子第一件也是最後一件。

踏出衛福部政風處,腦中仍不停思考自己想透過法律對社會做出什麼貢獻。期許自己以及這篇文章的讀者,能持續在心中思考這個問題,也期盼未來那些我們試圖影響的人,能真的因為我們而有所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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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大法律系學會學術部
法途 — 台大法律系杜鵑花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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