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手,右手:
為什麼相機上的快門釋放鈕大多在右手側?
人類是使用工具的動物。沒有工具他一無是處,有了工具他就是一切。
Man is a tool using animal. Without tools he is nothing, with tools he is all.
– 湯瑪斯・卡萊爾(Thomas Carlyle, 1795–1881)
前言
作為脊索動物靈長目的一員,人類的身體,沿著頭、頸、軀體的垂直中軸,外觀大致呈現左右對稱的樣態。
我們幾乎是本能地喜歡「對稱」(symmetrical)這個概念,不僅認為它是一種單純,同時也是一種美感、平衡,與穩定。
蘋果電腦在設計硬體時,相當執著於規劃對稱的邏輯線路(據說是賈伯斯的遺緒);有些頂級音響業者堅信電子元件與電路位置會影響聲音表現,因此擴大機線路必須嚴格對稱;同理,光學鏡組的前後對稱配置可以抵銷像差,不但提高影像品質,也能節省校正成本;巴黎鐵塔、聖母院、古夫金字塔、印度泰姬瑪哈陵等建築名勝,造型本身就是完美的對稱。
或許最令人驚奇不已的是複音音樂中的卡農與賦格。像是巴哈《賦格的藝術》(The Art of Fugue)中,處處充滿了對稱的繆思。
大自然也不斷上演對稱戲碼。小至量子效應、基本粒子、礦物與雪花冰晶、植物葉脈、蝶翼斑紋、偶數、萬花筒的鏡射;大至行星、銀河、星團……,在在都顯示宇宙萬物中存在著對稱。
不對稱的世界
但我們生活在一個並不完美的……不,應該說:有點不對稱的世界。
舉例來說,地球上幾乎所有動物,從人類到貓、狗、豬、牛、羊、鳥、魚、爬蟲……,心臟都略偏左側。
這是巧合嗎?
多年來,科學家一直想找出宇宙是超對稱(Supersymmetry)的證據,但數以兆次的粒子碰撞實驗結果一直令他們感到失望。這意味宇宙很可能是從不對稱中誕生的。
台灣的公路和捷運系統靠右行駛,人們開左駕車(方向盤在左),乘坐捷運電扶梯時靠右側站立。然而,台灣的鐵道與高鐵系統卻是靠左行駛。原因部分是歷史、部分是習慣,更多則是命運的偶然。
至少我們知道有一件事是肯定的,那就是:不分人種、性別、宗教、文化差異、社會、同儕壓力,甚至文明歷史千百年來的演進,人類偏好使用右手的比例都大幅超過偏好左手。人類是以右撇子為優勢族群的動物,慣用右手的比例達到九成,而左利者僅僅只有一成的比例。
其他動物在從事一些比較複雜的行動時,也有這種偏手性(handedness)的傾向。研究者調査發現:大多數的母貓偏好使用右爪,而公貓則偏好左爪;至於葵花鳳頭鸚鵡(Sulphur-crested cockatoo)就更妙了,牠們全都是左撇子。
迄今為止的偏手性研究,出乎意料的並不多。雖然近年研究指出,人類慣用右手或者左手,或者左右共利(ambidexterity),都可能是來自特定的基因指令,但詳細的機轉卻始終不清楚。或許避免重蹈歷史覆轍,保持模糊隱晦在倫理學上有其必要,畢竟一旦可以操縱基因工程的控制手段落入極權統治者之手,我們就有可能被囚禁在《千鈞一髮》(GATTACA)的偽烏托邦世界當中。
或許我們對「大多數人都是慣用右手」早已司空見慣,不會特別強調這個懸殊的差距。但左利者在歷史上遭受的壓迫層出不窮,甚至已經深植入語言、風俗、文化傳統當中。
以「二元符號分類」(dual symbolic classification)為主的人類社會系統中,不論是印歐文明或者非洲原始部落都相同,千篇一律地「右好左壞」。英語世界習慣以「two left feet」來形容一個人「笨手笨腳」;形容一個人慣用右手,只有一個詞彙(right-handed),但形容一個人慣用左手卻有87種各式各樣的說法,大多數帶有負面貶義。
歐洲傳統上,只有嫡系家族才能使用右傾(bend dexter)的紋章,庶出家族只能使用左傾(bend sinister)的紋章。而「sinister」這個單字本身就充滿了各種負面表述,包括「邪惡」、「危險」、「不吉」、「毒辣」、「陰險」……等等。
右利者優勢世界中的相機
工具是人的延伸,是感官與軀體的延伸。那麼,相機的快門釋放鈕,顯然正是右手食指的延伸。
至少在相機設計者的心目中是如此。
放眼望去,當代傳統攝影界的相機產品,用來控制快門釋放時機的「快門鈕」(Shutter Release button),大多數都位於機身右側上方的「那個位置」,彷彿快門釋放鈕發明之初,就端坐在那裡安如泰山。
事實上,相機的演進路途中,快門鈕位置並不是固定不變的。
早年沒有快門機構的暗箱式相機,只能透過遮蔽鏡頭的手法來估算曝光時間,這不影響你用哪一隻慣用手去遮光;大型相機使用鏡間快門,接上延長的快門線,無論是左手或右手操作,都沒有太大問題。
但相機機身功能突飛猛進,結構日益複雜,使用者進一步要求攜帶輕便,製造業者不斷嘗試縮小相機體積,開始面臨各部位元件配置的思考。
1900年,柯達推出大眾化相機,上市價格僅需1美元的柯達 「布朗尼」(Kodak Brownie),觸發快門機構的撥桿就位於機身盒的右側。
1913年,德國的奧斯卡・巴納克(Oscar Barnack)為了使用35mm電影底片,手工製作了兩台Ur-Leica原型機。他手邊能取得的可用來收納底片的容器,原本是用來裝徠卡顯微鏡接物鏡用的金屬圓筒。這個決定,從此決定了35mm相機機身的深度尺寸。Ur-Leica的快門釋放鈕則置於機頂上方,在使用者的右手側。
沒有意外的話,我們可以合理推論,巴納克本人應是右利者。歷史上僅存的幾張巴納克的照片,也可佐證他慣用右手。
以此為原點出發,此後的LEICA M型相機,以及其他製造廠跟進所製造的35mm相機(全部都使用柯達底片編號135的金屬片筒)無論在外觀造型、人體工學設計層面,大致遵奉兩點原則(操作者觀點):
快門釋放鈕在右側:以右手選擇快門、過片、上弦,快門釋放鈕也安排在捲片鈕旁邊;左手對焦,或僅僅用來穩定、支撐機身。
鏡頭略偏機身左側:重要機械結構(如快門機件、橫走布簾快門鼓)置於機身右側,鏡頭接環由此偏離中心位置,形成右寬左窄的配置。左側空間主要用來放置底片片筒,底片由左向右側捲動。
這兩個基本原則,日後也被其他35mm底片相機製造廠繼承(或者說,照單全收)。舉例來說,LEICA M3機身接環的中心點距離左右分別是左59mm、右79mm,左右比例大約是8:6;而日本Nikon F3機身接環的中心點距離左右分別是左61.9mm、右85.1mm,左右比例也接近8:6。文青們最愛的Nikon FM2呢?答案還是8:6。
當然這個「右寬左窄」的機身配置僅僅只是大原則,不乏例外個案,就連徠卡公司自己也不見得就吃這一套。1971年推出的LEICA M5,鏡頭就位於機身中線,左右比例接近「大中至正」的1:1(只是這機體不受使用者青睞,隨後的M6又改回M3的傳統配置)。使用35mm底片的日本相機廠商所推出的機身也有鏡頭配置接近正中央、保持左右對稱設計的型號。
「右窄左寬」的比例太過於逆天,有時視覺上會帶來相當奇妙的違和感(儘管沒有人規定不可以這樣),。曾經使用過暱稱「小青蛙」的舊東德蔡司WERRA,或者CONTAX T 系列隨身機的朋友們,想必有深刻的理解。
影像新時代來臨,數位相機崛起,機身不再需要考慮135底片金屬片筒的深度,數位相機彷彿解除了封印。機身左右比例的發展,不是趨於左右對稱,而是變得更趨極端。例如Nikon最新的無反光鏡數位相機Z系列就不再遵守1:1.33這個比例,而是1:1.8。右手側佔比越來越高,快門釋放鈕的實體位置,也從機頂右手側朝前方移動到安裝電池的握把上。
當然是右手握把。
左利者相機
除了一些別出心裁的隨身輕便相機偶有奇想外,大多數採用35mm(135底片)規格的相機都是絕對右利相機。所幸這世界沒有絕對的事,總有特立獨行的相機廠商要讓我們眼睛為之一亮。
1936年,德國德勒斯登的伊哈吉(Ihagee)公司,正式推出了使用35mm電影底片的SLR,命名為Kine Exakta。
它不但是全世界第一台使用35mm電影底片的SLR相機,鏡頭位於機身正中央,左右比例是端正、對稱的1:1。快門按鈕位於鏡頭左側、過片機構在機身左側、底片裝在機身右側,由右向左過片,活脫脫是一台「左撇子相機」。
不僅僅只有Kine Exakta(及其後續系列),這家相機製造廠的其他型號如 VP Exakta、Exakta Varex、以及Exakta Junior,設計都如出一轍:快門釋放鈕都在操作者左手側的機身前方。
1951年的《EXAKTA相機使用指南》(EXAKTA Guide)中說明了使用者如何操作相機。對左撇子來說這可能是如魚得水,但特殊情況像是高於頭部、越過高牆或者自拍,必須翻轉相機才能操作時,Kine Exakta又搖身一變成為右撇子相機。
從這點來看,快門位於左手也不失為一個好點子,事實上有兩個更好。富士底片隨身機Fujifilm Silvi F2.8就在機頂左右兩側各配置了一個快門按鈕,與其說它是為左利者設計,不如說是自拍功能,孤芳自賞的自拍時更加方便。
1971年蘇聯老大哥模仿東德老弟PENTACON SIX推出的KIEV 6C(斯拉夫語系所使用的西里爾(Cyrillic)字母,對應羅馬字母,應該標示作6S,只是大家一概稱之為6C),機身龐大笨重,使用120格式底片。或許是政治原因作祟,快門釋放鈕位於機身鏡頭的左側,顯然只有左手手指才能按得到,左撇子相機當之無愧。
說也奇怪,KIEV 6C下一代機型KIEV 60(包括烏克蘭版本的ARAX 60在內),快門釋放鈕位置又直接移至機身右側,原來的快門鈕位置則成為專用閃光燈架的螺絲孔位。
1989年,京瓷公司(Kyocera Yashica)推出了一台以V8結構為基礎的全自動變焦電子相機,索性一次推出兩種型號,分別是SAMURAI Z,以及SAMURAI Z-L。其中的Z-L意義非比尋常,它是專為左利者設計的左手相機。上市廣告文案善用了英文雙關用語,充分表達了左利攝影愛好者的心聲:
Finally, somebody’s treating left-handers right.
儘管文案中宣傳強調的「The First left-handed 35mm SLR camera」的「全球第一」頭銜還有待商榷,SAMURAI Z-L也無法更換鏡頭,但是為鳳毛麟角的左利者專門設計相機的苦心,還是値得世人讚許。
左右共利的契機
大多數人,即使天生慣用左手的人都能適應當代相機的人體工學設計,即使它是專為右手使用者設計的。
人人一台智慧手機在手(無論你慣用哪一隻手),最常使用的功能之一就是拍照。拜現代科技之賜,你現在可以任意旋轉手機操作介面到你慣用的那一個方向。
現代的數位相機廠商設計的實體快門釋放鈕儘管都集中在右手握把上,但是透過專屬遙控器,或者使用手機APP,左利者仍然能以觸控螢幕改變介面方向,直到你滿意為止。
回顧傳統銀鹽底片的相機產品,我們可以發現:機身(包括對焦機構在內)大體上左右對稱,如哈蘇(Hasselblad)500系列SLR、祿來(Rolleiflex) TLR,在人體工學的配置上,無論使用右手或左手按快門,都十分輕鬆,能兼顧右利者與左利者的需求,是相當人性的工業設計典範。
國家地理雜誌攝影師史帝夫・麥考瑞(Steve McCurry)所拍攝的作品當中最為人稱道的經典,就是赫赫有名的《阿富汗少女》(The Afghan Girl)。很多人不知道的是,他必須用左手拍照。
五歲時麥考瑞的右手臂因意外傷及神經,導致右手肌肉萎縮。儘管他應是右利者,但麥考瑞必須用左手完成右手的工作。拍照時,他用右手支撐相機,左手跨過相機按下機身右側的快門釋放鈕。
從他的作品來看,右手殘缺並沒有影響到他的成就。
或許攝影的世界,完美的左右對稱可以存在於作品構圖中,即使工具也能隨心所欲的左右對稱,但現實人生命運並非總能如願。
構成生命的DNA是右旋的,但同樣是生命基礎的氨基酸卻又是左旋的。也許我們人類就是某種「宇宙不對稱」所生成的一種產物?
參考資料:
- https://www.bbc.com/news/health-49579810
- http://sa.ylib.com/MagArticle.aspx?Unit=featurearticles&id=2443
- http://news.bbc.co.uk/earth/hi/earth_news/newsid_9382000/9382181.stm
- M型ライカのすべて,枻出版社,1999年,頁12
- 《右手,左手:探索不對稱的起源》(Right hand, left hand: the origin of the asymmertry in brains, bodies, atoms, and cultures. ),克里斯・麥克麥納斯著,王惟芬譯,商周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