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ew LEICA M 6 現代啓示錄1
LEICA M 6復刻系列之一:論New M 6的現代性
當你迷路,有時必須退回原點。面臨死亡危機,毫無生存技能者只能吞噬先人遺骨。這是文明消亡前的徵兆,這一幕正在全球各處或你我身邊上演。往好的一方面看,此時也正是最美好的時刻,一切都溫暖、懷舊、熟悉。
真正的問題是:2022 New M6重新上市,能否帶動傳統底片相機產業回歸風潮?
根據日本相機與影像產品協會(CIPA)的統計,輕便數位相機的全球出貨量,與2008年的最高點相比,下跌了97.3%,在2021年只出貨了301.3萬台。即使包括高階、可交換鏡頭的單眼反光、無反光鏡數位相機在內,出貨量也十分慘澹,整體市場呈現斷崖式下滑,2021年出貨量僅有2012年的8.5%。
順便一提,蘋果的第一代iPhone於2007年6月開始出貨。
不論怎麼解釋,都很難不用「崩潰」一詞來形容輕便型數位相機市場現況。唯一堪可告慰的是:無反光鏡相機出貨金額有顯著成長。2021年無反光鏡相機的出貨金額與前一年相比增長了31.3%,達到3245億日圓(CIPA資料)。
亞洲基金經理人(Asia Fund Managers)2022年報告顯示,日本相機產業都重新調整路線,全面停產輕便數位相機,集中在高價位無反光鏡數位相機產線,以應對智慧手機的銷售衝擊。
產業經營如此艱難,可以想見日本各大相機廠商的營運策略都將會持續保守。也就是說:今後你很可能再也看不到尼康的CoolPix、索尼的Cyber-shot、卡西歐的Exilim、富士軟片的FinePix,以及佳能的Ixy/Ixus系列新產品。
那麼……日本相機業者是否會立刻跟進徠卡,開始招募熟練工、重新鑄造模具、讓銀鹽底片相機復產?
先問問柯達、富士軟片再說。
傳統底片產業鏈斷裂已久。生產傳統底片所需技術並不算先進但十分複雜,上游進入門檻極高,其中牽涉的專利與產線機具費用、純熟技工的訓練成本都極其昂貴。要記住,底片生產不是網紅集資就能搞定的網路團購。
這其中最為弔詭的是……柯達(Kodak)公司差點被自家發明的數位攝影踢出攝影產業。
2013年,柯達申請破產,進入美國破產法第11章,最終幸運保住了底片事業,重點是同時保住了製造工廠。柯達慘淡經營,在爭取政府資助貸款同時,也積極爭取好萊塢導演表態支持,同時也在大瘟疫期間兼職,為政府製造肺炎藥物。
破產保護後五年,底片銷售恢復起色,儘管也出現了品管不穩定的120底片背紙污染事件,但美國廠的產能仍然全線滿載。
另一方面,富士軟片很懂得未雨綢繆,很早就開發了新銀鹽配方以應付1980年的「白銀星期四」(Silver Thursday)危機,並開始多角化經營:不只賣底片、相機,也賣化妝品和研發肺炎特效藥。
事實上,富士軟片公司是全球最大的攝影製造業者,營收大部分來自於醫療保健部門。富士軟片2022年第一季(到2022年8月)財報中,影像部門獲利僅占所有事業項目的13%,但營業收益增加了31.8%,達到105億日圓。
然而,其主要收入來源並非底片產品,而是拍立得(INSTAX)。
在大瘟疫期間,INSTAX銷售爆發性增長,富士軟片甚至計畫2022年下半年將在日本長奈川縣擴建新廠,增產可列印手機相片的INSTAX 印表機。
英國、歐盟境內以及中國仍有少數黑白底片產線,供應基本穩定 — — 如果大陸戰爭或太平洋戰爭都沒有爆發的話。
壞消息是,沖印連鎖服務狀態仍舊不明朗(儘管富士軟片的乾式噴墨噴位沖印機銷售2022年仍創新高)。以美國洛杉磯為例,當地店家報告疫情初期階段,傳統底片銷售增加了兩倍有餘,中古底片相機價格也水漲船高。
另一方面,終端消費者普遍缺乏知識基礎,社群進入門檻卻下降到有史以來最低程度,溫情虛無主義盲流氾濫,劣質過期底片、三教九流各路人馬都覺得「好像有錢可賺」,紛紛把黑手伸進來海撈一票……劣質商品、交易糾紛、集資詐欺等準犯罪行為,在攝影社群中每日上演。
理性的思辨空間與科學客觀的實驗室報告淪為網路討論區配角,網紅抖音影片搾取你分泌失調的荷爾蒙、刺激你的視神經元,同時也扭曲了你的世界認知。
底片製造業,與底片貼紙標籤印刷業不一樣。
大多數業餘攝影愛好者的消費力,只是向未來預支金錢。攝影成了「即興式的消費行為」,業餘攝影愛好者不但不能培養興趣(hobby),甚至搞到像是「抖內」。當然,如果你把下個月的房租也拿去抖內,很快就會嚐到苦果。玩攝影,將只是你人生踢到的另一塊鐵板。
德國的徠卡公司站起來開出第一槍,推出了New LEICA M 6,定價5295美元(5050歐元含稅)。以徠卡多年積累的歷史本錢,儘管小量復刻,還是能在全世界收割一波全球化最後的紅利。
如果你是日本攝影產業的御三家大老,你會慎重考慮推出復刻型的傳統底片相機嗎?攝影業餘愛好者很樂意為他們開出一長串清單。
New M 6的現代性
作為繪畫的後繼者,傳統攝影依然有其規訓與法典。追求「普羅大眾平民廉價化」本身的問題之一,就是一般人難有自知之明。
蘇聯崩潰後出現的全球化,基本上是為了防止第三次世界大戰立即爆發而由資本強權設計的經濟體制。
一台結構精密的電子相機,很可能原創設計來自日本,零組件來自中國,最後在馬來西亞組裝,用長榮海運送到北美以及全球各地,價格卻比在日本原產地更便宜。
產業鏈彼此鑲嵌糾纏,共享資源也彼此制約。但是全球化的終結,很早就開始了。M 6的「德國製造」(Made in Germany),意思是電路板晶片也必須由德國ELMOS廠生產,而且ELMOS不能被賣給中國。
美軍撤出中東與阿富汗、貿易戰、大瘟疫、俄烏戰爭……就像板塊漂移那樣,資本也逐漸分裂成兩大陣營:民主聯盟和極權軸心。
神學家托馬斯・奧登(Thomas C. Oden, 1931–2016)曾說:「現代性排斥任何老舊概念,這使得新奇(novelty)成為真理的判準……因此,現代意識對於任何古舊觀念的畏懼反應,與古典基督教意識對新奇觀念的抵制一樣激烈。」
攝影的現代性,在徠卡這個使用35 mm底片的小型相機上確立了型式與歷史路徑。從連動測距相機出發,我們見證了單眼反光相機盛極而衰,無反光相機取而代之。技術與知識的高度集中,使得攝影技術(尤其是數位影像)一日千里。
現代性的普羅大眾化,並非解放自由,而是一種「強制」 — — 它強烈地要求全體的參與,卻無力抵禦全體的濫用。
攝影像水銀洩地一般,快速地滲透到每一個人的日常生活,從1840年市民階級的達蓋爾銀版攝影術,到1925年的35 mm小型相機、數位化攝影、再到智慧手機。
數位化將攝影作為一種官能慾望,進一步加以催化:我們不但要更快的處理器速度、更高的像素、全新鏡頭設計、新型號、雲端處理,還願意順便交出個人自由以便獲得更先進的科技享受。
人們有著矯枉過正的毛病,我們的文化對於新奇事物的崇拜與喜愛也經常出錯。托馬斯・奧登認為,傳統與舊事物透過不斷的被人們使用,從而獲得了更新(renewed)的力量,傳統與新事物才能相互糾正錯誤,獲得平衡。
此時,底片相機的回歸,似乎呼應了相機歷史上的標誌性產品,既是古典性,也是新奇性。因此,徠卡必須是新徠卡,M 6必須是New M 6。攝影的現代性在此又獲得了一次肯認。
現在,跟隨著New LEICA M6的腳步,我們這次要回歸的路,是更保守的1984年,或是更激進的192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