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美國女孩》:家與人啊,永遠不夠好

Orca Yu
不要假裝看不見
Dec 13, 2021

「不完美的家人間,如何找到療癒彼此的力量?」是電影《美國女孩》的命題,也幾乎是導演阮鳳儀自己的故事。

2003年,移民美國五年的母親莉莉罹癌,帶著倆女兒從洛杉磯回到台灣,與聚少離多的丈夫宗輝團聚。大女兒芳儀因中文障礙成績落後,被同學戲稱「美國女孩」。一心渴望返美的芳儀與母親衝突不斷,病痛死亡、經濟壓力、文化差異導致一家人關係緊張,同時台灣 SARS 疫情來到高峰⋯⋯

明明是很私人的生命經驗,卻處理得很有共鳴,真摯動人。以下是幾個有感的觀影筆記。千萬注意,下方重雷:

《美國女孩》,2021

「如果你覺得美國比較好,那我窮到脫褲也送你回去。但如果你只是想逃,去哪裡都一樣。」爸爸宗輝對大女兒芳儀說。問題不是你在哪,是問題會跟著你;說明「美國」只是標籤,核心是女孩是家庭。而這個家庭向外的,是而今30歲上下人們的共同記憶。

電影設定在2003年,網咖能聽見周杰倫唱〈安靜〉,書店有蔡依林的〈說愛你〉;國中小生收藏明星卡(我也迷過5566孫協志,還成立奇摩家族後援會),結伴在店裡端詳一本本書,只為說出自己的煩心事;比樹懶還慢的撥接上網,超像故障的數據機聲;把握電腦課查資料,老擔心被切畫面⋯⋯

電影考究,無名小站、MSN 靠後製動畫,衣服道具竟找來當年舊物——林嘉欣在頂樓曬衣的戲,只見底部三分之一,也能秒認出是條粉紅色底、穿黃高跟鞋的米妮浴巾。在我那樣小的時候,家裡也有同款。劇組用心帶來真實感,記憶如浪,重重襲來。

煩死了!細膩刻畫姐妹的相愛相殺

導演在訪問曾說過,比起父女,母女間的情感更複雜。在我看來,姐妹之情也是,妹妹會嚮往姐姐,弟弟不會。

姐姐芳儀有的,妹妹芳安想要;芳儀的同學,芳安也想認識;芳儀去哪,芳安跟到哪。「哼,愛學。」電影看著看著,心裡厭煩情緒被勾起。作為家中第一個出生的孩子,芳儀個性自帶獨立,有點霸氣。芳安出生,像有人未經同意踏進家門,從此被媽媽要求東西與芳安分享,還別提這傢伙還老不帶鑰匙。煩。

可芳安卻是仰望芳儀的,認為姐姐的就是比較好。那種仰望,根深蒂固,成人之後,也不一定改得掉。至今我妹仍詢問我的意見,也肖想我的衣物,即使我很少穿,也不想給她——是的,姐姐亦還是姐姐脾氣。

我又不是沒唸書!唯有讀書高的教育文化

《美國女孩》,2021

台灣2006年才立法禁止學校體罰。作為過來人,看電影中父母群聚家長會,人人一句「不打不成器」、「老師請盡量打吧我們也是這樣過來的」白眼場面,想起也曾看藤條落在手心幾道紅的記憶。

聽聞台灣中小學生程度到美國幾乎是資優生,反過來,大女兒芳儀因在美成績優異,回台得以插班,不料每次考試卻全班最後一名。唯有讀書高的台灣教育文化,從上到下,於是芳儀人緣也差。

有場戲,老師發考卷,唱名念分數,還命不及格的同學起立。芳儀不願,老師憤怒要她來台前,伸出雙手,宣告少一分打一下,再酸一句「考52分在美國是及格嗎?」芳儀委屈,冤枉回答:「我又不是沒唸書!」老師回嗆,讓她手不准縮。藤條,就這麽一下一下,大力揮過芳儀與觀眾之間。

當時有人太入戲,髒話直接罵出聲。我也全身憤怒。

服裝髮禁、以成績表現羞辱學生的年代,從前身處其中無感,時間過去很多年後,如今從電影走一遍,意識這有多不合理多想反抗。亦憶起曾有老師將考卷按分數高低排序,一一點名到台前領考卷。名字越晚叫到,表示考得越差⋯⋯對學生心理折磨,以一種恐嚇的教育方式逼著學生前進,沒能使他們體會學習的多元正向價值。

我們是小孩子,一邊在意大人一邊活下去

劇情內憂外患,SARS 疫情爆發。妹妹芳安診斷肺炎馬上住院隔離,其他人被迫留在家中。一通來自漫畫店的電話,芳儀得以藉還漫畫之名,外出透口氣。導演給了手中漫畫一個特寫,是《玩偶遊戲》——日本漫畫家小花美穗的經典作品。心一震,不能同意更多。

《玩偶遊戲》倉田紗南說過:「我們小孩子,總是一邊在意大人一邊活下去。在大人擅自創造的社會裡,我們小孩子很努力地生存下去,所以你們大人也要振作一點啊!因為我們小孩子是無法選擇大人的!」

這部作品用熱鬧歡樂包裝近乎黑暗的早熟故事題材,包括校園霸凌、難產死亡、血緣關係、離婚、童年創傷⋯⋯等許多議題,講述小孩也有各種煩惱悲傷,也在努力活下去,對當年早熟的孩子們來說舉足輕重。

電影製作團隊幾乎是90後,選擇將《玩偶遊戲》放在芳儀懷中,相信不只懷舊,是漫畫裡頭那些奇奇怪怪的孩子,在當年他們心中留下一定的重量吧。

更好的地方、更好的生活⋯⋯何謂更好?

苦學英文的思婷嫌棄媽媽ABC發音不準;芳儀認為媽媽罹癌不振作選擇時常發脾氣很糟糕;還有信仰,媽媽赴美成為基督徒,回到家中先移除佛教物品⋯⋯

印象很深,小女兒芳安與媽媽在頂樓燒紙錢。媽媽無意提到,信耶穌後就不能燒紙錢了。芳安天真反問:「那外公外婆不是會很窮嗎?」⋯⋯那個沈默語塞,留下很多空間。

如今我們還能說,這樣很不環保。

記得阿嬤離世時,全家族在夜裡手牽手圍一圈燒庫錢。看紙別墅、紙錢、自己折的紙蓮花在火焰中慢慢化成灰燼,望著所有大人盯著那團明火,儀式讓留下來的人求一個心安好過,用付出安放悲傷的心。兩者之間,怎麼選呢?

更好的他方生活、更好的價值選擇⋯⋯電影將大人的追求與無奈、孩子心中對自家不夠好的嫌棄,嚮往與擺脫,輕輕點到,如針刺過,餘韻不去。

人生就是,你以為的都沒發生

電影中間,大女兒開始準備演講比賽,一度擔心這會成為和解高潮,幸好導演沒這麼做。演講比賽因為在家隔離沒法參加,觀眾無從得知內容,甚至最該聽見的媽媽也沒有。唯一看過演講稿的爸爸,他一個字也沒念,只是抽完菸,靜靜點出女兒的問題。

真實生活,不會出現戲劇化的大和解,連發生的機會都硬生生剝奪。療癒彼此的那一幕,是女兒走進媽媽房間如常問一句:「媽,可以幫我挖耳朵嗎?」然後躺下,將臉擱在媽媽大腿上,親暱閒聊。

我們看媽媽一邊回應,一邊仔細挖呀挖,在衛生紙上擦啊擦⋯⋯電影出乎意料地克制而不煽情,眼淚反倒完全克制不住。

看美劇《異類》(Atypical),感嘆家庭衝突時,父母與孩子間直來直往的溝通。那種善於表達自己的西方文化,有事開口「我們需要談一談」,談話結束也能開口確認彼此「是不是ok了?」的直接。著實感受到東方家庭的不習慣說,以及聽話要聽「沒說的」巨大差異。

家與人啊,永遠不夠好

老師把演講稿還給芳儀時說:「愛恨有時是一體兩面的東西。」就是那一刻,提醒芳儀,你其實很在意媽媽。妹妹芳安童稚的語言也值得一看,孩子總用最簡單的話,戳得所有局中之人不知所措。

導演阮鳳儀,1990年生,今年31歲,屬馬,也愛馬。第一部長片,誠實面對自身,深挖過去,拍出很真實的女性群像,以及東方家庭與社會的時代共通性。溫柔真摯動人,後勁之強,看完有種「啊,被拍出來了呢。真好啊。」許多長輩喜歡回味侯孝賢,是他的電影如實呈現早年台灣的樣貌。我也是1990年生,而今終於有這樣一部電影,重現我活過的青春年代。

《美國女孩》樸實呈現很細碎細膩的台灣家庭況味,從裡頭找到一點自己家的影子,時常心一酸。等你有意識,早已在故事裡,淚如夏日午後雷陣雨,措手不及,跑得再快也濕一身。然而不感覺冷,因為我們很習慣了,躲一下,雨會停。地瓜發芽生長,我們會再次上路。

就像家與人啊,永遠都不夠好。會吵會鬧還會有一堆改不掉的壞習慣,等你翻白眼說完那句「又來了」,等你你你變成誰誰誰,你們仍舊相愛相親,努力生活下去。

《美國女孩》,2021

註1:《美國女孩》獲第58屆金馬獎提名最佳劇情片、最佳新導演、最佳原著劇本、最佳攝影、最佳女主角、最佳新演員等七項提名。最終以最佳新導演、最佳新演員、最佳攝影獲獎。

註2:另獲第58屆金馬獎之國際影評人費比西獎、觀眾票選最佳影片、亞洲電影觀察團推薦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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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rca Yu
不要假裝看不見

嚴肅少女心,一名文案。喜歡電影、實體書和長長的散步。在「不要假裝看不見」寫擁有的一整座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