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歲四則

歐如
歐_如_
Published in
Sep 5, 2022
We Can’t Stop, Miley Cyrus.

一、

偶爾會想起泰勒的〈正值二二〉慶祝青春:「這就是正值二十二的感覺。」
高一的時候第一次聽到這首歌,很震驚泰勒竟然正值二十二歲。畢竟那時候的我就已經是「聽泰勒長大的」。那時候的我不知道她出道得早。

後來我又繼續聽泰勒長大,長到二十二歲的時候,卻沒有什麼「正值二十二歲」的感覺,反而覺得自己「竟然已經」二十二歲了。
相對高一時候的我,我老了。

大學畢業、「二十歲」這個門檻也漸漸遠去,我老了。

到了今年,我覺得二十二歲聽起來明明好年輕,二十三歲聽起來好老。

二、

相對高中時候的我,我老了。

不然為什麼,高中的時候我懷舊,都聽九〇年代的英倫搖滾幻想我未世前的瘋狂年代,現在的我懷舊,是在看二〇〇七年的孟漢娜幻想一個充滿迪士尼頻道與美式泡泡汽水的平行童年呢?

對自己未出世前的日子感到鄉愁,是謂年輕。對自己經歷過的年代感到鄉愁,是謂老。

三、

這個標準或許只在我身上成立,人是不一定要懷舊的。

在潮流的時代,我覺得自己並不擅長在風口衝浪,喜歡往浪過無痕的過去曲折的踅泳。這傾向日益牢固,或許也因為小時候總逛圖書館。

在圖書館,櫃台旁邊有一個小小的區塊遵守著時間的邏輯。那是新進圖書區,有著自己的遊戲規則,儘管放在書店已不算頂新,在圖書館卻有著只能借閱十四天的規定。

我討厭特殊規定,那些書像是書世界裡的特權人士。所以我往往對時間的邏輯視而不見,逕行至後面「零零總總是總類、一思一想是哲學」的大架子。

架子上,相同主題的書並肩排立,沒有推薦也沒有評價,時間與品味的機制都被擾亂了。我喜歡一本一本地把書名看過,讓直覺與個人癖性決定我的閱讀路徑。我不要時間推著我走。

不過,時間還畢竟是推著我走。最近我又去了小時候總拜訪的那座圖書館,忽然才理解了J為什麼總說年歲帶給人框架,而框架既是支柱也是限制。

若時光是流,圖書館幾乎是支流流進了池塘。過這麼久了,架上的風景還是清晰可辨:是的,一進門蹲下來的這個書架,就是讓我讀到《巴爾札克與小裁縫》的書架,也是我每次都看到巴爾札克的《高老頭》想著這一次如果把它借回家到底會不會打開來看的位置。是的,這個矮書架是讓我遇到村上隆的書架。是的,這個書架是讓我遇到《惡女書》的書架。

熟悉又陌生,是謂鄉愁。這些轉角與路線是這麼的熟悉,但我再回不去那個全憑直覺與個人癖性選書的狀態。

是的,因為我已經認識了巴爾札克、認識了村上隆,讀過了《惡女書》,我不可能與它們再次邂逅。

也因為,我讀過了其他我已記不得名字的書--我明白了,它們的兄弟姊妹很可能也不會成為讓我記得名字的書。

也因為,如今有些低低印在書名下面的作者名會讓我光是撇到便覺得手臂彷彿有千金之重,即便書名挑起了我的興趣,我也沒有辦法將它從整齊的書隊中斜斜拉出。

圖書館仍然缺乏推薦與評價,可如今它們在我腦海裡撐起另一個書架,蠢蠢欲動要把我所眼見的每一個書收納進機制的邏輯。

年歲帶給人框架,而框架既是支柱也是限制。

理解這句話的那刻,我想著:果然,我老了!

四、

看孟漢娜是懷小時候錯過的舊,聽麥粒倒是真正意義上,懷念自己所曾經歷過的舊。

小時候家裡沒有迪士尼頻道,所以等我長大到會自己找排行榜熱門金曲(難得衝浪)來聽的時候,一開始所認識到的就已是新聞媒體口說的「崩壞」麥粒。但我覺得棒透了,那時候的我對孟漢娜一點興趣都沒有,我喜歡麥粒,喜歡〈不可止歇〉。

我喜歡她往上梳的短髮,喜歡她黑白色系的服裝,喜歡甜甜的旋律,喜歡她說:

這是我們的派對,我們可以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這是我們的地盤,我們可以想要愛誰就去愛誰
這是我們的歌,如果我們想要,可以跟著唱

那一年是二〇一三,我十四歲,多元成家草案正出現於新聞上的頭條與公民課上課頭五分鐘的時事分享。

世界正跟我一樣年輕,躍躍欲試要為自己建立一個新的框架,認識什麼是愛。

這是我們的時代、我們的派對,在我們的地盤上,我們可以想要愛誰就去愛誰。我想著,〈不可止歇〉是我們的歌。如果我們想要,可以跟著唱。

這麼說來,或許顯得有點難搞。不過那天聽著〈不可止歇〉的我忽然覺得有些感傷。

我想後來這個世界是越來越好了,不過當年的伴侶制度與家屬制度似乎在公共討論中漸漸地消失了。

將近十年過去,這麼多事變了。但有一件事沒有改變:當時的我渴望活在一個有伴侶制度與家屬制度的世界,現在的我仍然更偏好那樣的一個世界。

將近十年過去,曾經那個與我的少女心事押韻的遙遠國事,已經會對我的權利與義務有所影響了。

原來時間就是這麼一回事嗎?我老得太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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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如
歐_如_

讀者、寫作的人,YouTube 情境喜劇《出租公寓》製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