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麗怪奇

歐如
歐_如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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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min readJan 22,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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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ine bleue, effet de vague. Georges Lacombe. c. 1893

有一陣子,我的 IG 自介只有四個字:富麗怪奇。

這四個字是透過詹宏志的散文集《人生一瞬》(2006) 輾轉讀到,從莎士比亞的《暴風雨》借來。

詹宏志這本談記憶、歲月的文集是我的啟蒙書之一。後半本都在談「地方」,個人遊記與文史爬梳交雜。最後一章的標題就是〈富麗怪奇〉,寫的是香港。

他開篇便破題,引用《暴風雨》中的〈愛麗兒之歌〉,解釋篇名:
(書中所用的譯文美極了,但我始終還沒找到譯者姓名,不知道是不是就是詹宏志自己翻的,也太厲害……)

五噚之下躺著你的親父,
他的骸骨已然成了珊瑚,
他的雙瞳如今化為珍珠,
他身上的一切並無朽腐;
沒來由經歷了一場海變,
變成富麗怪奇的某一物,
海仙子按時來敲他的骸骨,
聽哪!我聽到了 — 叮叮咚!

Full fathom five thy father lies;
Of his bones are coral made;
Those are pearls that were his eyes;
Nothing of him that doth fade,
But doth suffer a sea-change
Into something rich and strange.
Sea-nymphs hourly ring his knell:
Ding-dong.
Hark! now I hear them — Ding-dong, bell.

每次我讀到這首詩,尤其是讀到『沒來由經歷了一場海變,變成富麗怪奇的某一物』這兩句時,總不由得要想到香港。是的,沒錯,香港正是一個經歷了百年海變、變得富麗怪奇、舉世無雙的城市。

對十五歲的我來說,那是人生中頭幾次強烈意識到單純文字之力量,並為之顫動。Rich and strange,翻成「富麗怪奇」。多好。

分開來是極其平凡的四個字,但這樣組合起來,對當時的我來說正是如珍珠的瞳鑲於珊瑚的骨之上,新奇、怪誕、惑人。

要是換了排列順序,或者更改任何一字,那就不感覺那麼 rich,也不感覺那麼 strange 了。

也是同一年,第一次聽酷玩樂團的〈Yellow〉,看著音樂綠影帶裡,主唱克里斯馬汀在黎明的海畔漫步,當他唱到

Your skin and bones
你的肌膚與骨骼
Turn into something beautiful
變成了美麗的某一物

我總忍不住要斷章取義、超譯酷玩,想著克里斯馬汀在唱的和愛麗兒所唱的就是同一件事。

五年後,上 Genius 歌詞網看,針對這一段歌詞,一個網友提到了相似的解釋:愛人已逝,這段歌詞說的是肉體的分解質變。另一個網友說:我們總不滿意自己的五官、身體構造,但這首情歌要說的卻是,這些小小細節其實構成了一個美麗的整體。前者得到一個向下的拇指,後者總共得到六十六個認同。

但其實也無所謂,誤讀的「海變」,對讀者自己而言,是最珍貴的。

後來,我一直是透過「海變」在我腦海中的概念與形象去理解文學、藝術、世界。

下面這兩篇從回憶裡打撈出來的小短文,都受到詹宏志、暴風雨、酷玩影響很大,是我為他們寫的註腳、為我透過他們所看見的世界寫的註腳。破碎、幼稚、不完整,但我自己相當珍惜,如果剛好你也喜歡,那就是美事一樁。

〈舌〉

舌頭實乃人類比較奇妙的器官之一,總是令我想起羅智成的詩。應該是〈夢中拖鞋〉吧,依稀記得詩中有一個意象是光滑的絲綢枕頭,伸手去摸枕頭的腹部,卻會摸到軟軟的絨毛……或者好像羅智成寫的是一隻腳滑進毛茸茸的拖鞋,雙面枕頭是我自己的夢。

近日散失了一些筆記,暫時也難以就書查證。
無論如何,舌頭是這樣的:它的正面是一張磨損的老地毯,翻掀開來卻會發現如同半顆微型心臟的景致,粗大的靜脈跟細小的紅色血管鮮豔交織如熱帶雨林蓊鬱樹叢下群生交長的富麗怪奇。

那是鮮少被暴露在光下的角落,默默地脆弱、開放、流轉著生猛而憂鬱的生命力。
那些沒有說出口的秘密在此久居、層疊、腐爛。日久,濃稠的石油遂生成。
(2018–05–02)

註:〈夢中拖鞋〉,我讀書的時候真的都在作夢。

〈替代物〉

今天又想起《這是我認為最接近的樣子》。 這部紀錄短片,如果簡單地介紹內容,就是導演不小心洗掉了母親病逝前最後的影像,於是用扮家家酒的方式、用顏料條扮媽媽、門把扮自己的方式錄製了他認為原本那個影像的模樣。

觀看這部短片,看見導演慎重地模擬不小心洗掉的影像,以及片末不斷重複播放的、被洗掉只剩下前面幾秒的家庭錄像,所感受到的情感力道與後勁比單聽簡單的介紹大非常多。

但除了母子情感, 深深打動我的還有扮家家酒可以「姑且代替原本的東西、並給人一點安慰」。 明明是在講A的,全部都長成B的樣子。我好迷戀這種概念,迷戀譬喻、迷戀借代,迷戀這種鍊金術般的易術。

我想這也是我迷戀文學本身的原因吧。語言這件事情本身就是用各種符號與聲音去替代被指稱之物,是世界的替代物。而文學,就是用這些替代品創造一個既像世界又不是世界的小小宇宙。

一件事情發生了之後便再也無法召回,所留下的只是殘缺的記憶,而記憶亦在我們腦中萎縮、消逝,描述的語言漸漸取代了記憶成為過去唯一的證據;或者是生活出現了某些空白與裂縫,想像油然而生,像結晶填滿空隙…… 兒時的我也非常愛玩扮家家酒,迷戀於用膠帶台當紡紗機、用小亮片當水果派、用瓶蓋當澡盆,如此等等。
(2018–04–11)

註:《我認為這是最接近的樣子》-影片中文介紹紐時線上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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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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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者、寫作的人,YouTube 情境喜劇《出租公寓》製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