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與時日

歐如
歐_如_
Published in
Jan 22, 2023

高中時經常穿越台北車站忙碌的地下街道,我腦中有一部模模糊糊的電影:一位年約四十的女子,一位高中生,於週間的白日,一起坐在寂寥的階梯上,看著對面手扶梯上人來人往。

在紛亂的世界裡,有一個獨立的,安靜的,未定義的小宇宙。

那時候,這不過是個偶發的白日夢。現在回頭看,我可以辨識出模式:我喜歡這般「導師與幼徒」的敘事原形。那是《刺蝟的優雅》、《Lost in Translation》、《幽靈世界》。

另一個模式是:我喜歡安靜的叛逆。沒有什麼事比逃出行事曆上的格子更叛逆、更安靜。每當我刻意地忽視那些所謂重要的日期如生日、節慶、時節的更替,我總能感受到勝利的快意。

此時的不作為便是我的作為。這般叛逆得來的勝利,自然必須如午夜的泡麵安靜地享用。

在週間的白日坐在地下道的樓梯,無所事事、百無聊賴,也是對時間的安靜叛逆。

所謂年歲的增長,讓事件累積成模式,進而使人得以辨識模式。

但弔詭的是,一旦辨識出這般對於安靜叛逆的追求,我便承認了我終究不可能真正逃離時間:即便我什麼也不做,時間也會經過我,教我辨認模式,讓我變得不同。

高中剛讀到經驗主義哲學,我平躺在自己交疊的雙臂之上,質疑著因果關係 — —即便兩件事一前一後地發生了一百萬次,我們仍不能百分之百地認為第一百萬零一次也會以完全一模一樣的方式發生,不是嗎?

這質疑物理秩序的叛逆是如此甜美,讓我對著天花板微笑。畢竟,物理秩序是殘酷的。違反所謂物理秩序的事,在字典裡,就叫做奇蹟。

按邏輯來說,這表示許多原本不合物理秩序的壞事也變得有可能發生。但我輕巧地轉身背對了此事,仔細琢磨著奇蹟閃閃發光的可能性。我畢竟是個比較樂觀的人。這是後來辨識出的模式。

六年後,我還敢質疑因果關係嗎?是的,我當然敢。然而在我身體裡多出來那六年沉甸甸的經驗,卻讓我不禁想著:我能做的也就限於膽敢質疑而已了。樂觀的人當然可以繼續期待奇蹟的發生,但在這六年期間,我還沒看過殘酷的物理秩序放過任何事物。

父母會老。寵物會死。用眼過度視力就會退化。我不能否定奇蹟在哲學上的可能性,但我不曾證明什麼。面對物理秩序,我一輸再輸。

按邏輯來說,若我要質疑經驗,這六年的經驗自然也該被質疑的。六年還不是多長的歲月呢!但是,於我這非理性的大腦,在經驗還輕薄的時候質疑經驗,那當然是容易多了。

就像時間,這難解的經驗世界的物理秩序,終究在不知不覺中讓我學會了辨識模式,改變了我對這個世界的哲學理解,也教我理解時間。

前陣子想起高中畢業那年,寫給J的,我的暑假計劃:

1) 考駕照
2) 實習
3) 打工
4) 學語言
5) 趁很閒多看點書

不禁啞然失笑,終於瞭解了為什麼當時J看完問我:「你這是要準備當007嗎?」

當時覺得好長好長的暑假,其實也不過就三個月多一點。

或許,在大考前的我眼裡,死線後的日子是超越想像的,那不斷被提起的綿長與自由聽起來彷彿永恆。

不過日子真正過起來,總是一天一天不知不覺就過完了。那個暑假所完成的項目,大概只有半項 — —稍微讀了點書。

五年後回頭,這些早就被忘記的目標,達成率倒也有八成。大學期間有實習也有打工,學語言與看書則是主修的必然。

這也是一種模式。另外一份忽然想起的是升大三時的暑假計劃:

1) 熟悉美國黑人文化
2) 更熟悉流行文化
3) 練習翻譯、閱讀更多不熟悉的主題
4) 練習法文
5) 練習英文

當時期待自己可以規律地每天花一點點時間,將五件事情在兩個月內做出一點點收穫。這一次也列了五項,但每項都比上一份好入口多了。這樣總可以吧?

不過,暑假的第一天,我就發現,只要在這五件事情上各花一點點時間,回過神來,總拖著步伐的夏的太陽都已經披上暮色的長袍離開天空。

暑假末尾,回頭看看這份清單,發現排列越靠前的,越沒有做到。

不過,暑假末尾也是大學生選課的時節,我竟然發現了一堂以黑人文學為主軸設計的二十世紀美國文學課程。

拖著越顯沉重的經驗與記憶前行,我想我對時間生出了新的敬重:時間可以帶我走過計劃事項,讓我成為心目中曾想要成為的人,然而,一二三四五點乍看短短的清單,認真走起來,可不見得只是一個季節的路途。

對曾經想反叛的對象生出敬重,這聽起來的確是所謂「年歲增長」的副作用。

也有些時候,年歲漸長讓叛逆漸漸成為一種理所當然。

以私人英文教學為職,工作時間在夜晚與週末。我的日曆是他人的負片。

似乎,我可以做這樣的一件事:於週間的白日,坐台北車站在寂寥的階梯上,看著對面手扶梯上人來人往。

在腦中重新放映那部模模糊糊的電影。我懷疑那個畫面來自某部我確實有看過的電影。

我想起《刺蝟的優雅》,想起《Lost in Translation》,想起《幽靈世界》,想著時間的刻度推著我離開芭洛瑪、夏洛特、艾妮的角色,慢慢變成荷妮、鮑伯和西莫的角色。

他們是否也因為沉重的經驗而難以輕巧面對哲學?他們是否也無可避免地開始敬重時間?他們是否早已經將一切都告訴了我,但我卻無法想像這般世界會是什麼模樣?

我想起高中以前難以想像大學畢業後的人生。國中、高中、大學,年級制為人標誌勞動的開始、結束與進程。離開了相對制式的格線,這未定義的小宇宙,逃逸地心引力,一切都嶄新。

但我未曾想過 — — 經驗未曾告訴我 — — 這從新而又新的世界,也會因為量變而產生質變。時間馴服事件成為模式,時間的模式卻是緩慢而不停歇的海變。

說也奇怪,隨著人的老去,世界卻還越來越新。

當他人的風景出現在自己的窗戶,一樣的山海卻畢竟陌生。這世界太新,我想我還可以寫作,我還可以伸出食指,給風景起新的綽號。

--

--

歐如
歐_如_

讀者、寫作的人,YouTube 情境喜劇《出租公寓》製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