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裡山城

歐如
歐_如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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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l 16, 2022

鑽行九份曲折的小巷,走上一處逼仄的閣樓,以為躲進了山城隱密迷宮的內裡。推開窗戶,才發現自己是山坡上一個結晶狀的突起,受遼闊的山風與水氣簇擁,搖搖欲墜地俯瞰著無邊的海。

我在九份的床上醒來,翻個身,貼著臉頰的枕頭因為濕氣而濡濕,可棉被裡整晚的體溫烘地熱熱的。忽然想起遙遠的兒時,跟爸媽一同出遊,在一間民宿大廳俯首寫小說的自己。我不知道那個地方的名字--兒時的我從不費心詢問自己被帶向何方--但那時有一樣濕冷的天氣,我記得民宿窗外一片迷濛的霧。

那是幾年前?十年了嗎?忽地想起這樣的片刻,現在的自己和當時的自己好像近的可以,但轉瞬又想起這十年內自己從國小兜轉到大學,太多的事件如車站人潮湧入,我和當年的自己還站在原地,可是兩人之間已經有了太多的陌生面孔。我變了好多。回望過去,總得到這樣的結論。而下一秒的自己總又立刻補上:但是本質上,我還是一個樣。

昨日傍晚,當公車從容地爬上那令人心驚的山延,山城點點的燈光已經在薄暮中亮了起來。有什麼也突然在我的體內被點亮。那是久違的心情,好像回過頭去,忽然對上過去自己的眼睛那樣地。

從商場、補習班摩肩擦踵的臺北車站坐一個小時火車到瑞芳小鎮,下車的時候,身邊已經從通勤族換一輪換成了觀光客。轉公車,對著公車亭手繪的圈圈叉叉,找到該上的車,十幾分鐘就晃上了目的地。

其實原本規劃的目的地是下一站的金瓜石。不過,搜尋住宿的時候,怎麼查都只看到九份的結果。於是,僅懷抱著三、四年前去過一次金瓜石、也未探望途中窗外的記憶,就這麼上山,直到公車轉了一個彎,才第一次看到九份:山貼著海,U字形的谷成了灣,弧形的坡蓋了城。參差的小屋倚著山坡而建,彷彿短礦從山石間艱難地長出來,一層一層,斑駁的色彩與多角的形狀就這麼堆砌起來,好像撐著彼此在雲上架起一處棲地。一間小屋向著對面山坡另一間小屋,默契盈滿了眼神。小窗透出溫暖的光線,簷下吊著胖紅燈籠,一眼望去,如此克難的山城在冬夜,彷彿許諾了溫情與豐饒。

舉著雨傘,和J一同爬狹窄而陡峭的階梯,走進九份最熱鬧的老街,紅燈籠渲染了兩側肉圓小店飄出的暖煙。天冷,下著綿綿的雨,方才初進民宿發現竟還脫不下厚厚的外套。在老街,隔著雨傘直徑的距離輕輕向上登去,隨著擁擠的人海漲潮,韓語、日語是陌生的浪,我們是兩艘只向對方閃燈的小船。微雨漸漸沾濕了褲腳,身子卻在幾攤小吃後越來越暖了起來。

「進了外文系之後,讀了一些作家的傳記,才知道人真的是可以讀書讀到瞎掉的哪。」

已是最後一攤。跟著人潮,走到老街的盡頭,恰遇一台剛好能被老街吞納的小小垃圾車駛過。司機老練地貼著窄街的腸道前行,車後喇叭播放的錄音帶操著流利的韓日英語說明來意。兩面,店裡的員工拿出營業一日累積的穢物,回過頭就順手拉下鐵捲門。J和我趁著芋圓店還在收拾甜料,尚未正式收攤,鑽進店裡,一人點了一碗熱熱的湯,在向著對面山坡、向著海的露臺坐下來。

別的地方是寬寬的街旁有小小的店,在九份是迷你的街,有一整邊的店縮成山壁上更小的閣樓,另一整排的店朝無邊的天海大大伸展開來。

「像彌爾頓就瞎了。聽說他年輕的時候常常讀書讀到三更半夜。那時候他們還只有蠟燭呢。」

「波赫士也瞎了。」

「我覺得我也快瞎了。」

這是個玩笑,但也有真實的層面。進大學前,我沒有近視,可現在黑暗裡的山城是糊糊一片。我看得見山坡朝著海緩緩低下去,正方形的屋子順著波勢長出來,點點串串燈籠掛在屋簷,海的低處,密密光點勾勒出灣的形狀。但我不再能聚焦視線於遠方那些令我著迷的細節。

我多想念那樣用雙眼鎖住遠方風景的能力。去看,這大概是我生命裡最重要的一件事,而我終究為了其他的事慢慢地失去了它。

「視力還是得省著點用才行。後來有些事情我都用聽的了,把視力留給更重要的東西。」

我收回視線,偷偷看著圓桌另一端低頭吃著紅豆芋圓的J,不知不覺已經吃了半碗。

「要不要交換?」

像無數次一起吃過的小食,兩個碗各繞了半個圓圈,跳舞一樣地交換位置。粉嫩嫩的芋圓在甜湯裡躍動。

「快瞎了」這半開玩笑的話,其實本來就是向J借來的。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話,就是從他嘴裡聽來,但也要大約過了兩年才明白這句玩笑話的真實性。

店外,回收車遠遠地再行一遍垃圾車剛剛走過的路,遊客慢慢散去了。但其實,看不看得清楚好像也不再重要。山城是模糊的也好、清晰的也罷,總都是因為這樣的時刻而美的。

撐著雨傘,和J沿著狹窄而陡峭的樓梯走回民宿。

離開老街,往下繞一層,我們的民宿坐落的街稍寬敞一點,沒有熱鬧的小吃攤販,兩側精緻的紀念品商店,方才一間間都亮著,氣定神閒地向遊客們微笑,現在有一半也已經關了燈。廟宇前的小空地,雜貨店的老闆牽著他的狗兒,也準備結束一天的忙碌。

雨還下著,石階濕漉漉地。暗夜裡,J在前面,我隔兩步喊一聲小心。

他說:「應該是侯孝賢說的,九份人因為常常要上山、下山,走路時感覺飄飄地。高中的時候應該有學過,人上下坡的時候,有時候重心會不在身體裡面。九份人因為習慣把重心放在身體外,走起路來就像鬼一樣。

吳念真則是後來在訪談提到九份都會哭,說九份後來發展觀光,整個都已經不一樣了。」

「嗯,可以明白。」

又差一點錯過民宿的入口。藏兩個店面之間,小小一道樓梯通往隱藏的玻璃門。

隔天,濃霧籠罩整個山坡,從民宿推門走出去,蜿蜒的山路要踏了上去才會再一吋一吋推開,細雨穿霧而來。雨日午間的景觀餐廳只有我和J兩個人,點了一壺熱清酒,注入兩個墨色小杯,握在手裡。我跟他說了在九份重新出現的悸動。

「就是所謂『美的感動』啦。不過,這樣的感動好像很久沒有因為旅行出現了。」我側著頭思索如何解釋。

「說不定是因為妳很喜歡山城的感覺。像寶藏巖呢?」

「嗯!好像是耶,我也很喜歡寶藏巖。不過,我昨天在想,上次在旅行中出現這種感覺,好像是在大阪環球影城的時候。所以,都是『主題樂園』。」

「所以妳也覺得九份像是一個主題樂園囉?」

「嗯。不過,作為遊客,我很喜歡。我喜歡這種『在佈景裡生活』的荒謬感。」

夜裡,一階一階、一街一街向上踅去的時候,兩旁的商家對著我們微笑說「哈囉!」,隨即用日語說著「好吃喔!」、用韓文介紹自家產品的特色,茶樓招牌上印著羅馬假期的劇照,一旁牌子的字撇捺地頗有態度:「侯孝賢悲情城市拍攝場景」。燈籠下,湧動的人潮都被照得兩頰通紅,好似有用不完的活力與熱情。

事實上,九份比臺北不像佈景多了。臺北那些大樓,快快地建起來,容納四面八方的過路人,搬演著或熟悉、或陌生的腳本。那才是佈景。九份的石階、木屋亙久不變地在雨下趴伏,紀錄每一位慎重旅人的步伐,像記憶數十年前一位每日途經的礦工。

可在那甸甸地「生活」之上,確實又浮著一層搬演的淺潮。無臉男的臉掛在數十家禮品店裡朝著我們闊開黑色的嘴,看看幾家小販的菜單,聚集了所有印象中稱為「台灣美食」的料理,但價錢扶著山壁往上爬了一階。

看著一張張在店門口熱情叫賣的臉孔,我十分好奇,從他們的瞳孔看出去,我眼中的那些魔力是否仍然令人著迷。

這種荒謬感亦是這個時代所有觀光場景的看點之一吧。大概因此,印象中最深刻的是,被多語廣播推著走出環球影城的時候所見,暮色下露出疲態的偽紐約大街;而我看店家們拿出一袋袋垃圾後拉下鐵門下戲的瞬間,亦看得津津有味。

又是夜。出乎我意料地,滿山的霧氣入夜後仍然沒有消去。那是我第一次看見有霧的夜。

和J晝伏夜出,不小心已經過了老街的營業時間。還是上路,以尋找能夠久坐的店家為由,在有霧的山路,夜半摸索。路過走出民宿必經的觀景平台,對面的山坡與遠方天海的交界全隱藏在霧中了,連就在腳下的樹梢也成白茫茫一片,只剩點點燈火,遙遠地漂浮。

離夜半還要一段時間。可這樣的九份,體感時間已經是兩、三點了。

霧裡,一切都很安靜。走進空了的老街,有時差點和昨夜擁擠的模樣對不上來,和J一前一後地尋著,霧氣濛濛地伸進小街,紅燈籠輕輕搖擺,晃晃如夢。

走了幾遍才漸漸熟悉,山城迴來轉去的街,中間總有小小的梯鑿出一道捷徑。

還可以這樣走。

忽然想起昨夜回到民宿後,一同窩在棉被裡看完的隔離島,又想起了別的什麼,「某一年,應該是在台北電影節新導演競賽看到的。一個韓國導演在韓國的山城拍了叫做暗夜迴路的電影,有點像是全面啟動--啊,其實比較像畢贛。在山城裡面繞來繞去,就變成了惡夢的空間、大腦的迴路,拐了一個彎,就不知道為什麼又回到了某個地點、某個時刻……」

「我好像也看過。」

「這條有走過嗎?」

沒有人潮的湍流,忽然才看見了老街處處是歧路。和J轉進一條陌生小道,只憑遠方燈籠指路,途中,發現原來老街之外,山城確也有許多民宅。放眼望去,參差的路上漸漸只剩下高高低低、遠遠近近的路燈還亮著,短短的燈在濃霧中劃出一塊塊暖黃的三角。

「好美。你看,那個路燈下面竟然有一棵櫻花樹。」

大腦的迴路錯綜複雜,美夢和惡夢的短路也是一瞬間的事。和J試圖走上一間茶樓,嘗試幾條樓梯不成,回頭往下走,第二度經過一戶民宅後院,還說著遊客應該時常走錯,民宅才貼上「內有惡犬」的警語,下一秒,一隻大黑狗便狠狠地吠著、撲上矮矮的籬笆,朝著我張開血盆大口。

J帶著發抖的我走到路的另一邊,問茶樓幾點關門。我卻聽到茶樓後方仍有悶悶的撞擊聲。

「你有聽到嗎?」

「聽到什麼?」

「那隻狗的鍊子還在發出聲音--唉,你覺得我瘋了。」

J應該偷偷笑了。

「他就寫了『內有惡犬』囉。」

「沒錯。不過,我以為『內有惡犬』與這麼惡的惡犬之間還有一段距離……這是我當面見過,最兇的一條狗。」

後來,真正夜半,從茶樓出來,再繼續往前走,短短地就到了民宿,才發現我們繞了遠的那一邊走。霧亦散了。山下的灣,遠方的矮房,又透了出來。

山城就是如此吧。以為繞來繞去走了好長一段路,其實還在同一個小小的圓圈裡。

路上,又經過一家小酒館,還曖曖亮著燈,半開的門傳來隱約笑語與酒杯碰撞的聲音。

「要不要進去問問看他們開到幾點?」

J面露遲疑的神色。

「不一定要進去嘛,只是可以問問看。」

「可是不進去又問的話……算了吧。」

「好吧。我們……下次還可以來?」

那是每次旅行都會出現一點點遺憾心情的時刻:其實想要說「明天還可以來」,但是這趟旅行已經到了最後一個夜晚。

最後一天,霧氣全散了,冬日的九份難得地放晴。和J背上行李,搭公車繞到山的另一頭,再從金瓜石,脫離黃金博物館、旅客的步道,沿著車輛行駛左彎右拐的山道一路向下走到山與海交會的地方。那裡叫做陰陽海,山脈的礦物質流入海裡。紅棕色的海與湛藍色的海,在山低低腳下的不遠處撞出一道界線。

乾冷的空氣讓人清醒。回頭看,大塊大塊的山,騎滿了小小的山城;但九份已經看不到了,在山的背面。

前一天還在九份看那一邊的山坡、那一邊的海,我喚J,「不是都會有那種二選一的問題嘛。你比較喜歡山還是比較喜歡海?」

「好像不能這樣問耶。山是有分很多種的。」

「嗯。不過,海也是有分很多種的吧?」

「海再怎麼樣,也就是海,最多加上海附近的地方。可是山呢,像這種山城,我很喜歡,但如果再高一點,我就沒有興趣了。」

「我也是耶。我原本想說的是,以前我總覺得答案毫無疑問地就是海,但是這兩天我開始回想,上次跟同學去陽明山的時候,起霧了。那一次,我也有感受到『美的感動』。」

「這樣啊。」

「那你到底比較喜歡山,還是比較喜歡海呢?」

「應該還是海耶。」

「嗯。人家不是都說智者樂海、仁者樂山嗎?好像是因為海一直在變動,山卻感覺很靜定。」

「對耶。但這要看從什麼尺度去看吧?」

「現在想起來,覺得山也是不斷在變動的。」

「海面的變化反而常常不斷重複。」

「所以我覺得,最棒的事情還是來九份,這樣就有山又有海了。」

到了山的這一面,沿著大路走,黑色的山與灰白色的天空中間漸漸露出了藍色的海。慢慢,海平面高過了前方J的髮梢,天色亦隨著我們下行的步伐一點一點暗下來,直到忽地,滿山滿谷的路燈一瞬間點燃。回過頭看去,小小的光標誌出我們繞著山的行路,星座般一絲一絲連過來。曾經的起點,已經在好遠好遠的後方了。

終於走到山腳,隔著一帶濱海公路就是無限遼闊的海。已經又是冬日的夜,天空與陰陽海的兩半都被陰鬱嗜睡的雲層染灰,成為深淺不一的灰藍。凜冽的海風迎面吹來,拍擊著岸石的浪與公路上來來去去的長車發出持續的低鳴。和J站在矮矮的觀海平台上,好像很容易就被大風吹著飛上雲裡的陌生國度,可是我們卻又牢牢地站在一起。天上一片濛濛,星星全落到地面,守著沒有人再經過的夜的山路。後方,卡在山間,失去了屋頂、裸露出筋骨的房舍們應也睡去了。

這就是海角天涯吧。

風大,忽地時間全被吹亂了。公車駛上山坡,九份山城方映入眼簾時,我和J說:「本來想要帶相機的,可是冬天的衣服好大一包,就沒有帶了,好像有點可惜。」

一方面搬出白日夢冒險王裡面西恩潘的那句「有時候,我選擇不拍」安慰自己,一方面,其實暗暗心裡下定決心一定要用文字素描下此情此景,眼前的J。

在九份醒來的第一個早上,J還睡著,規律而均勻的呼吸標誌著安穩的睡眠,我拿出手機,打開記事本。

深夜茶樓,觀光客幾已散去。和J坐在高腳小店的平臺。平臺往老街區而非山海展出去,昏黃的小燈照亮寒風裡兩人的面孔,端上桌的熱炒都騰騰冒著白煙。往下望,一片紅色的燈籠還點著。

在雨中尋了一夜,終於坐下來,有酒、有小卷,J露出他滿足的表情,拿出手機來,把酒瓶和小卷推到我那半邊的圓桌。

「這樣剛好可以拍到妳、拍到桌上的菜,也拍到下面的燈籠。這構圖蠻好的。」

「啊,可是我今天很醜。」

「醜個鬼啊!」

面對J的坦率,我好像忽然也不覺得自己有在雨裡走了兩個小時的狼狽。於是,有點不好意思地側對J的鏡頭,假裝認真看著平檯下紅暈暈的燈籠。

「妳看一下。」

「嗯?你拍的就真的都蠻好看的耶。」

「是吧,拍一張正面的啦。」

「好。那我也要拍你。」

「好啊!可是我這邊沒有燈籠耶。」

「那不重要啦,重點是要拍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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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如
歐_如_

讀者、寫作的人,YouTube 情境喜劇《出租公寓》製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