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的教育》:交換與代價│ 影評

歐如
歐_如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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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pr 16, 2024

看九把刀編劇的《黑的教育》對我來說有點像是吃來一客--好久不見的童年熟悉味道,口味重但倒也合乎預期,份量輕盈無負擔。

標題起始,「黑」的是對復仇、殺戮、情勒的描寫,讓我回想起國中熄燈後睡前讀的《殺手》系列。

這種熟悉感在觀影過程中有種矛盾的效果。力道重的敘事技巧如劇情的急轉(九把刀稱為「迴旋踢」)以及對人性黑暗的強調,在第一次會給人留下強烈的印象,卻也膩得快。不過,像個李奧納多狄卡皮歐般地指著螢幕說「這也是九把刀的老把戲」、「那也是九把刀的老把戲」似乎也是樂趣的一部分。

標題後半的「教育」則或許無關好人壞人,而是啟蒙類型中對友誼的幻滅標誌了結束與新的開始。

不過,對我來說意外喜歡的是不見於片名卻貫穿全片的「交換」概念。

交換故事

故事開始於高中畢業生張博偉在慶祝狂歡的深夜要求兩位朋友和他交換最見不得光的秘密,以此起誓,大膽叛逆的張博偉、善於社交的韓吉以及家境較富裕的好學生王鴻全永遠是好兄弟。

這樣的故事前提,令人玩味。我想起六年前在臉書上看到畢恆達教授總結性別研究的結論:男性情誼的建立透過一起參加共同的活動(如打球、飲酒),女性情誼則透過秘密的分享與交換。

「交換秘密」在故事開頭作為一種爆點與挑釁,或許正是成立於主角是三位中二男性。回想我自己的高中時光,到畢業的那天我和朋友像兩本交換日記,早已裝滿彼此的秘密,可以互相查閱。在陰性的情誼建立邏輯裡,交換秘密不必一聲令下,早已習慣內化。

更有趣的是,「交換秘密」在這三位男子之間似乎是理所當然地失敗了。於是三人的友誼考驗又轉向「共同的活動」的形式:意外成真的惡作劇,讓他們一起在深夜被黑道追殺、一起在海產店跟大哥談判。

但是,這種傳統陽剛的拜把儀式真的能起作用嗎?這問題沒有標準答案,就連劇中演員也各自有不同的想法。電影結束,閱讀 Yahoo 訪談:「(飾演張博偉的)朱軒洋說道:『我其實覺得我們已經和好了,對吧?』現場讓蔡凡熙與宋柏緯驚訝以對」。

啟動整夜超展開事件、首先訴說驚人秘密的張博偉在三人中最善言詞、精於氣氛控制,可被視為「小說家」或者「敘事者」的象徵。當張博偉試圖透過「一切都是為了兄弟情」的溫情敘事博取同情,真實的敘事者卻安排韓吉對他大吼「你可不可以閉嘴」。對敘事的不耐與拋棄是這則強調轉折的故事最後的叛逆,而沉默的最後一段也因此讓結局變得開放,究竟「共患難」或者「成為彼此的患難」能讓人與人換帖還是反目,於是因人而異。

交換血肉

我喜歡海產店談判中言明或未言明的「換你切手指」張力。如同張博偉最早提出的交換秘密要求,這也是一種等價交換,不只是用手指換黑道的原諒,也是用付出代價換跟朋友回到平衡狀態。

在看這場戲的時候,雖然好友間的自私與欺騙更激烈地被迫曝光,我卻反而覺得,等到三個人通通都「切掉」之後,應該就可以當真正的好朋友了吧?

不過片尾孤獨鏡頭想表達的似乎是舞鶴評論兵役經驗所說「閹割儀式弔詭地作為男人成年禮」這般的個人啟蒙與告別。只能留下部分,變得殘缺,才能變成大人。(然後留下什麼我們就成為了什麼樣的大人。)

故事的交換,置換成血肉的交換,還是換不到真心相待嗎?還是談真心太中二,只要對方放在秤子上的手指重量合格就是一樁滿意的交易?

我很喜歡「從故事的交換到血肉的交換」這種重複與差異的對稱。原本我在筆記上寫的是「從假的交換到真的交換」,回頭想想突然驚訝自己還是覺得肉體比語言「更真實」。仔細思考後,我確定自己確實是這麼相信的,雖然榮格不會同意,而會說「誰說言語與故事是假的?它們所引發與揭露的恐懼豈不真實?」

交換罪惡

「真假之辯」在《黑的教育》裡也頗有意趣。張博偉在父權邏輯下以強暴女兒報復機車訓導主任的故事、韓吉純粹出於好奇心殺害狗與人的故事,雖然在劇情裡揭露是假的,可是不但換到了直腸子王鴻全真的攻擊路人,還換到了讓創作者可以在戲中戲盡情刻劃邪惡之能事。

但是當所謂的暗黑秘密被揭露為假,邪惡卻沒有消失。比如,原來高中生沒有報復有仇的訓導主任,沒有殺害不認識的無家者,卻情勒自己的好朋友--這種面向親近之人的邪惡,後勁不亞於雕琢的唬爛段落。比如被輕輕帶過的,原來主任孩子的孩子,恐怕還是主任的孩子。

白社會有白社會的交換邏輯,分數可以換到大學入學許可。黑社會有黑社會的交換邏輯,人情、錢或手指可以換來錯誤被原諒。

大哥說,什麼都可以喬,反正這邊所有的人每天都在做「壞事」。但原來主任也是每天都在做「壞事」,只是不像中二高中生會做「錯事」,所以在學校、在他的家庭中,他仍然是握有權力的人,可以在下班之後開開心心去海產店吃生魚片。

片末,小說家設計的結尾則似乎隱含了他所分配罪與罰的邏輯。只是跟著起鬨外加最早被抓到的韓吉罪輕,被切掉小指末端;誤信惡作劇、隨機攻擊路人的王鴻全罪重,切掉非慣用手的食指;啟動整起事件還想靠油嘴滑舌全身而退的張博偉罪加一等,被以最痛的方式切掉慣用手的食指。

對友誼幻滅的主角王鴻全,朝著被攻擊的受害者舉起被閹割後的手,這一幕最令我反覆思索。王鴻全帶著挑釁的表情,是認為自己已高貴地認錯,就算是被他攻擊的人也應理所當然地讓路嗎?這一幕,看在被攻擊的人眼中是否合理?

三位畢業生原以為切掉韓吉小指前端就能夠全身而退,轉過身整間海產店的黑道成員紛紛露出被截斷的食指。除了劇情轉折的震撼,這一幕暗示海產店的所有成員皆是因為「做錯事」才從此進入了黑的罪罰體制嗎?

餐盤上,緊緊相依的三截手指,是否又表示這歃血為盟(呼應片頭最早刺破手指結拜的提議)的儀式並非結束,反而只是開始?還是,只有真正被切掉食指的張博偉,如他所曾預言地,會永遠地卡在海產店動彈不得?

片頭暗示社會中充滿吞剝的海鮮鏡頭,到了片子後段揭示並非隨機選定的視覺隱喻。《黑的教育》除了故事充滿夾層,影像也可圈可點。手搖杯上的水珠、不祥的滾動籃球營造飽滿氛圍,直截的視覺符號和生猛的色彩正適合這個飾以腎上腺素的失落啟蒙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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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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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者、寫作的人,YouTube 情境喜劇《出租公寓》製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