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巴黎 Heading to Paris

林人中 River Lin
Paris Monologu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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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min readMay 18, 2020

讀完李維菁的《有型的豬小姐》,開始想著寫點什麼。至少是把自己翻面再煎過一回,藉機重新想想自己的人生。從巴黎開始吧。

2016年4月,我帶著法國在台協會核發的一只藝術家簽證證明, 「回到」巴黎。出發前,朋友陳歆寧、林佩蓉還幫我(在我的脅迫下)張羅了歡送會,彷彿這趟出走煞有其事地意義重大珍重再會。是的,意義重大。我這個從未出國唸過書的地方孩子,在三十一歲這年決定去遠方闖闖,從零開始。

從零往前推,2015年在巴黎半年的駐村經驗是場關鍵。那是一連串介於一瞬醒悟與日常生活反思積累之間交疊的過程。

是2月吧,剛從查理事件恢復生氣的巴黎還凍著。抵達西帖藝術村的第一個禮拜天天往外跑,包括去陌生人家裡約會田調。觀光客該做的事都想做一遍。第二個禮拜,開始想工作了。很簡單,只是想認識在巴黎的行為藝術家,想在藝廊表演。哎呀一點法文概念也沒有,也沒有熟到可以幫忙打開門路的歐洲藝術家朋友,總不想佔別人資源的便宜。但公共資源總行吧,於是打電話詢問接待駐村藝術家的政府工作人員,問問有沒有推薦的藝廊可以介紹。

她當然沒有義務必須為我做些什麼。但,「嗯,我們在這裡沒有認識的藝廊喔,不好意思。這個駐村其實還是藝術家自己安排,我們沒有在做這個,不好意思。」我醒了,原來是這樣子的。

「好,那我知道了,謝謝。」自取其辱後我掛上電話。好,那我知道了。接著兩個月左右,我展開田調跑趴計畫。上網查閱巴黎瑪黑區藝廊清單,研究每一間藝廊網站查看代理藝術家去推測老闆感興趣的藝術範疇、過往是否辦過表演活動、網頁是否有英文介面、跳過大牌藝廊先集中在幾間年輕藝廊如此機會較多、實體空間包括挑高、地板、房屋結構是否適合現場表演等等。接著是逛大觀園。鎖定了幾家有意思的,噴上香水,套上黑靴,打扮地漂漂亮亮去跑開幕活動。媽的,沒人教我怎麼在法國社交。深吸一口氣,學安達祐實在《千面女郎》裡閉上眼。再張開眼時,酒杯一拿,本小姐開始 Bonsoir。

找話題、裝自在、被轉檯、被忽視、假笑、調情、加了對方臉書始終沒被接受得視為家常便飯吃下去。有時根本沒吃飯,抓一口洋芋片,就喝。離開一場開幕像舞台燈暗,一個人走在路上,在赴下一場開幕前有時就吐在路邊。我喝過一間又一間藝廊,看了一張又一張長得都差不多聞起來也差不多的臉,在根本不是為了看與討論藝術的開幕夜裡,我學習怎麼繼續喝下去,怎麼開始與人建立關係,而且是用當時還說得零零落落的英語。但剛好,他們英語也不好。更別說有時為了避免說英語,就乾脆最好不要跟我這張亞洲臉孔對上眼。

通常也沒有什麼亞洲臉孔的人在這帶出沒。偶爾會遇到幾個操著一口流利法文的歐洲藝術家或是一口流利英文的法國藝術家或策展人,他們的友善救了我一把。有一回一個波蘭男說,「你真是有趣,聽不懂也不講法文,你要怎麼認識人啊?」,身邊另一個羅馬尼亞男說,「你應該先去學法文,再出來混。」我笑了,「原來如此,難怪人們說巴黎封閉又保守,謝謝你們告訴我,這真的很有幫助。」接著以三人仰頭大笑收場。

從數百遍鬼打牆問完就忘的招呼語「Where are you from?」、「How long are you staying?」「What do you do ?」、「What kind of performance do you do ?」「Oh that’s interesting」、「Enchanté」、「Bye」,到稍微能夠好好坐下來rendezvous。我幸運地遇到兩間願意跟我合作的藝廊 Galerie Sator 跟 Galerie Christian Berst 。嚴格來說,是願意接受我在他們藝廊裡呈現與當期展覽的藝術家有關的表演提案。當我仔細爬梳提案的創作脈絡,又描述可能會採取的行動腳本,討論過程我們雙眼對視時,我終於覺得自己被當成一個人,而不是跑開幕的酒客。

其中一場表演《La Vague Privée》,是關於奧地利藝術家 August Walla。他透過繪畫,創造了只有自己聽得懂的語言系統,但他以為其他人也聽得懂。這個隱喻,激勵了我用身體與聲音作為回應。我找了當時剛到巴黎美院做博士後研究的林經堯幫忙,他製造以電腦編輯的現場聲響,我製造動作及呼吸,當時在唸博士的廖小喬幫我錄影。他們助陣,為我壯膽。我徹底脫光,用不修剪的身體與毛髮面向法國人,他們鼓掌。

那兩場演出經驗,比當時差不多時間點去格拉斯哥與柏林的表演更重要。那是我用身體跟嘔吐換來的。事後,藝廊老闆們主動找我回去做新表演,付我錢,又把我介紹給其他單位。慢慢地,機會來了。而這也可能暗示了一點盼望,讓我開始幻想自己在這個城市工作生活的可能。

出走,去一個沒人認識的地方,從頭學習面向一個我不認識的世界。

我的巴黎,是這樣開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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