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與恐懼 unholy fear (1)

林人中 River Lin
Paris Monologue
Published in
3 min readMay 18, 2020

自從在巴黎待下來後,偶有機會遇到來西帖駐村的台灣藝術家。緣份就像各種藝術領域間的動態,跨有時,各自安好有時。有的相見恨晚,有的發展到切膚之愛。還有一種叫牛俊強:交織著對過往、當下及未來種種恐懼的凝視。

牛俊強是視覺藝術家,他的作品就像他本人的氣質般,是一種溫柔的白色,纖細敏感,安安靜靜。有一年,他在北美館的「cover-牛俊強個展」,我們第一次有了關於恐懼的交換。

那時他對外徵集人們「被覆蓋」的生命故事,或說記憶傷痕,轉化為作品。我給了他我二阿姨阿嬌的故事。我外婆生了三個女兒,我媽老么。三姐妹裡小妹跟二姐的感情最好。當我媽變成大人生了孩子後,連帶我們這些小孩也跟阿嬌要好。小時候最喜歡與阿姨混在一起。我還記得她手的觸感,總是乾澀。我還記得我們一起看電視,她最喜歡陶晶瑩。我還記得我們一起拼組塑膠花的無數午後。

阿嬌的人生曲折。小時候發燒,家裡窮無法即時就醫,她就燒成了中度智能障礙(雖然當我變成大人後一直懷疑著這個說法)。大病一場後的阿嬌不快樂,她老是被同學譏笑欺負。小妹就護著她,陪她走上下學的路,朝那些臭男生丟石頭。阿嬌的爸爸不喜歡她變成智障,滅了他在村子裡的風頭,就乾脆視而不見了。阿嬌不說,但都知道。誰是好人誰是壞人她一清二楚。阿嬌成年後,就像多數的女人一樣,得找個人嫁了。那時鄉下地方還流行相親或媒婆配介,三姑六婆們都說阿嬌這案子難辦:唉,哪個正常男人要娶她呢。

阿嬌最後嫁給阿強。阿強的年紀與阿嬌的媽媽相仿,說著一口東北腔「國語」,阿嬌一家則是操著台語(/台灣國語),他是隨國民黨政府來台的「單身」士兵。知道自己回不去了,總得想法子落地生根。他不嫌棄阿嬌,「我願意」,一家子又驚又喜地辦了喜事(多少對他有感激之意)。自我有記憶以來,阿強叔叔就以作資源回收維生,阿嬌姨則作塑膠花家庭代工。阿嬌做事細心,表演花瓣、花蕊、葉子、根莖的組裝手續,「要每朵花都得漂漂亮亮喔,才不會被扣錢」,她說。那時組兩朵花可賺1塊,我陪阿嬌加速生產,目標一天至少100塊。

不久後,因著搬家,我不像從前那樣時時與她作伴。一方面,我變成了自以為是的屁孩少年。我開始嫌棄阿嬌,與她疏遠。嘲笑她說話口齒不清,對她說的話不感興趣,覺得她都當媽了怎麼還是跟以前一樣笨手笨腳。她沒有對我生氣,只是繼續把想說的話說完,好像我小時候那樣。我對她的不理睬伴隨著迴避她落寞困惑的眼神。雖意識到自己殘忍令她傷心,但那時的我裝作不在意。更久以後當我懂事,這段年少時藐視她的過往成了我的黑洞。在上大學後,她去世了。而我始終不敢回憶與直視自己的錯誤、悔恨與思念。

2012年我將這個故事交給牛俊強。他的藝術陪我揭開這段被覆蓋的歷史。我回到阿嬌的住處,像踏入鬼屋想捕獲幽靈般,拿著相機在屋裡各個角落晃蕩。這裡是我們一起組塑膠花的地方,這裡是電視機的位置,那裡她在睡夢中停止呼吸的床。我看見阿嬌的臉,仍是多年前我們初識的模樣,頭髮仍茂密,皺紋還沒爬滿她的眼角。她的時間停在那裡。就算後來我的樣貌變了,但在她的時間裡,我仍舊是一個孩子,如同她仍舊是個已婚少女。

我轉開水龍頭,看著水柱尾端被打散並在洞口周延匯聚再往下流動。踩著變成碎片的記憶一步步,走進黑洞。再爬出來時一身狼狽。卻被她接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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