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花The Salt—《序章》花蓮的開始,都是從海來的

Pei-Shan Cheng
PEISSION
Published in
Apr 12, 2021

在阿美族語中,有一個詞彙令我印象深刻 — — 「Pakongko」,意為「會說故事」。在他們的文化中,會說故事的人在部落裡特別受人敬重,甚至也是成為部落領袖必備的技能,以便能傳遞部落的文化精神。

今日的我,站在花蓮黏人的土上,閱讀到這個古老的詞彙時才赫然發現,原來在不斷紀錄、文字述說故事的這些年間,我也逐漸成為阿美族口中的Pakongko。

我是Peission故事集的寫作者,來自新竹的風之孩子,目前寄居於台北三重布魯克林,同時也是花蓮旅宿「鹽花The Salt」系列故事的說書人。

現在,請閉上眼睛,想像在無盡的黑暗中有一片海,海中有鹽,有數萬種生命,有花蓮的過去與現在,也有你。

我試著跟上遠古時代的祖先們,練習成為一名採集者,

拾起黏在花蓮土壤上的隻字片語、漂泊在浪中的鹽粒

一遍,兩遍,三遍

找回那遺失已久的採集本能

我總認為,即便人類逐漸遠離了海,海的聲音還是會跟隨著人類,藏匿在世界的縫隙中。無論是城市迴盪的喧囂,人進行腹式呼吸時吸與吐的固定節奏,列車進站時車輪在鐵軌上輪轉的啪 — — 啪 — — 啪 — — ,那都讓我想起站在帶有黑色色澤的花蓮海岸邊時,海浪咄咄逼人朝我前進或揚起或重擊的巨大聲響。

為了捕捉這些海的絮語與背後的故事,我會習慣性地拿起手機,錄下片段的聲音,以便在未來快忘記的時候,還能再次聆聽;我會闖入花蓮的在地小店,坐在吧台區安靜地觀察店員與貓咪,或是在酒精的催化下,與老闆聊上好幾個小時的話;我會像個失魂者般獨自晃蕩到白天和夜晚的海邊,以影像紀錄海在不同時段下的面貌與情緒。

在「鹽花The Salt」待的那幾天,我被安排住前民宿主人住過的房間。在偌大的空間中,我一個人躺在潔白的床上,一邊聆聽海浪或漲或退的情緒,一邊回想這間房間的過往 — — 他們是一對土生土長的台北人,因為在義大利旅行時,看見了建築、海岸、南歐的陽光與那群熱情的義大利人們,他們下定決心離開所謂朝九晚五的上班族生活,離開只有日光燈籠罩的封閉辦公室,離開社會框架下該有的樣本人生,炯炯有神的看著那個懷抱好久好久卻始終還沒啟動的夢,「開一家民宿,是我們的夢想呢。」民宿前主人Steven說。

從前從前,「鹽花」座落的那帶區域因離海靠得近,至日治時期就開始有琉球人為躲避颱風而駐足停留,接續是來自龜山島的漁人、在此建立港口部落的阿美族、以及跟著國民政府來台的外省人。

逐漸地,這裏從原本人煙稀少的人口堆疊成一座捕魚人的移民聚落,村的名字也從「琉球村」、「抓魚仔村」、「鳥踏石仔」轉變到戰後的「東岸街」,整個村落的命脈似乎都跟著海而走,依海而生,依海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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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像這個地帶在舊時代裡飄散著鹽的味道,同時又參雜各種魚類的氣味,可能不是那麼好聞,不是那麼的討喜,正如當年大多數人對此區的註解 — — 粗鄙與黑道聚集之地。

對比現在的興盛,或許難以想像彼時的黑暗與混雜,但的確在日治時期接續民國時期的階段裡,因經歷花蓮港的誕生、東部運輸鐵路的建成、中華民國政府來台等歷史與經濟迅速變動的階段,約莫五零至六零年代,這裡成了地方勢力的修羅場,是老花蓮人口中避之唯恐不及的「複雜區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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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一個人遊蕩在海濱街上,這裡時時刻刻都閃爍著熱情的光點,來來去去的觀光客帶來了喧囂與厚重的足跡,難以想像原來早期的濱海道路,是充滿著為人詬病的黑道與骯髒。

如今,漁村的痕跡早已被資本主義下的觀光浪潮給吞噬,昔日的運輸鐵路也早已鏽去不再轉動。接著,一棟棟矗立在北濱公園前的房子相繼賣給了來自不同地方的人,老漁人們離開的空缺,隨即被新世代的商人給替補。他們開始為房子妝點燦爛的顏色,或翻修成他們心中所嚮往的地中海風格,最後掛起了旅宿的招牌,等待世界各國的旅客前來。同時,這裏也不再瀰漫著魚的味道,他們老早隨著新港口的成立,轉移至北邊的花蓮觀光漁港。

如果要問這裡還有什麼東西是至今仍不變的,大概就是海吧。海浪啪——啪 ——啪——地向被石頭填滿的海邊邁進,其乘載著一群漂泊數萬年的流浪者——鹽花,見證了花蓮的過去、現在與未來。而我們呢,就只是群為生存而不斷奮鬥的採集者,拾起漁網,拾起草木,拾起耆老留下的傳說,然後編織成一則則或大或小的故事,好傳承給下一代的人們聆聽。

當我以一名故事採集者的身份來到花蓮,這時第一個與我說故事的人,是花蓮土生土長的小龜,也是鹽花民宿的小管家。

「其實花蓮是一座大型的移民村,原住民、客家人、閩南人、原住民的人口各佔四分之一。」一走出花蓮火車站,搭上小龜的車後,他開始細心解釋關於花蓮的故事,也一一擊破許多外地人認為花蓮以原住民為主要人口的刻板印象。

綽號叫小龜的他,在念大學以前都是在花蓮市長大,大學畢業在外地工作幾年後,就到花蓮的財團法人石材暨資源產業研究發展中心工作。而現在,則是一間靠海旅宿——「鹽花」的小管家,開始做起房務、接待旅客及講述花蓮故事的工作。

身份的巨大轉換,其實跟「鹽花」的前經營者——Steven和Vivian,這對台北夫妻檔有異曲同工之妙。他們都曾是在自有專業領域深耕已久的人物,但卻無法遏止對海的迷戀,對夢想的堅持,又或是疲憊於原有的樣板人生,進而走入旅宿產業的世界,然後在這裡找到自己的另一個「家」。

「我們是在九年前找到這棟房子。當時一走進房子內,因為裡面的窗戶都被布蓋著,整個空間黑壓壓的。後來,我們走到頂樓的房間時把窗簾拉開,就被整片陽光照耀的海洋景色給迷住。就是那個當下,我們決定這就是未來要經營民宿的起點。」Steven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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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鹽花」之前,這棟房子的名字叫「拉維洛Ravello」,名字取自義大利南部的小鎮拉維洛,也是當年召喚Steven和Vivian心中夢想的旅遊勝地。

為了將拉維洛繽紛的色彩,以及小鎮旁的阿瑪菲海岸印象,轉移到花蓮海濱街上的房子,倆人隨即辭去台北的工作,陸續把所有家當從台北帶到花蓮,並一步步的自行規劃、設計、監工,把這間名為「拉維洛」的民宿建構起來。

「在初期施工到經營的時候,我們真的遭遇好多挫折,但還是這樣走過來了,也對這棟房子建立起深深的情感。」Vivian感慨地說。

九年過去,拉維洛就像是Steven和Vivian的親生孩子,他們用心善待房子的每一處角落,也善待每一位踏進民宿的旅人,提供一個像「家」而非冷冰冰的商業空間。同時,身為熱愛旅行的他們,也會定期在每年的出國旅程中,採集世界各地的物件,置入到民宿裡,將島嶼之外的故事與這棟房子串起連結。

然而,身體終究還是難以承擔長時間澱積的疲憊,「我們做得好累,雖然過程有嘗試尋找適合的年輕人幫我們經營,但是我們始終找不到那個對的人。」Vivian說,並下定決心要賣掉民宿,放下這多年來的心與血。

但是就在夫妻倆做決定沒多久後,一場似是由宇宙安排的緣分卻串起了夾腳拖的家與拉維洛之間的關係。

「其實啊,這緣份說來奇妙。奧丁丁集團的執行長來花蓮家庭旅行,入住了我們隔壁的民宿,聽聞這邊要賣掉,於是前來看看空間。幾週後,『夾腳拖的家』兩位發起人在花蓮尋找新空間的旅程上,人生地不熟的他們,從七星潭一路沿海南下尋訪,最後被我們的空間吸引。」Steven和Vivian以不可思議的口吻說,並強調這些人彼此間並沒有串通好,都是獨自前來,獨自聆聽,獨自理解,然後又獨自離去。

幾個月後奧丁丁集團合併了「夾腳拖的家」,兩者結合創立的新旅宿品牌「OwlStay故事所」,就順著先前締下的緣分,決定從海邊這間民宿開始打造在花東海岸的第一個空間,「拉維洛」的命運也在一夕間被扭轉。

Steven和Vivian最終決定放手一搏,讓這棟房子的故事交由「OwlStay故事所」續寫。而房子的名字也從「拉維洛」改成「鹽花」,“Ravello”變到“The Salt” ,這就像此地帶的命運,不同的遷徙者移入又移出,名字也隨著時代不停變動,唯一不變的,始終是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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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進北濱公園內,左腳接右腳,右腳接左腳,我像個尚還學走路的幼兒,小心翼翼地踩踏在由不同尺寸石頭堆積的海灘。當身體離洶湧的海浪越近,浪的情緒就越顯激動,像是迫不及待把我這個渺小的都市人給吞噬,又或者是想捲走我的身軀,奉獻給海神。

在旅行的最後一日,我問起了小龜為什麼這裡的浪無時無刻都如此巨大,他說,可能是因為這片海域的礁石甚多,加上潮汐的變化,所以導致浪總是動得這麼賣力。

但這未嘗不是件好事呢?

我記得住在「鹽花」的那兩天,即便是住在看不到海景的房間,但是每一次開啟房門,踏進去的瞬間,總會聽到不遠處的海浪啪——啪——啪地聲響從窗戶飄進來。

然後這時的我,就會拿起手機,點播獨立樂團Schoolgirl byebye的《海邊旅館一夜》,放在枕頭邊,躺在床上看著浪草燈打出的光,緩緩地,緩緩地,進入到海的深沉去。

「我的雙眼緊閉,在能聽到海的房間裡,微光忽暗忽明,捉摸不定,就像你的心⋯⋯」

我想,既然花蓮的開始是從海來的,那身為故事採集者的我們,就該無所畏懼地走向海的深處,捕撈更多迷人的故事,並夢想有一天我們每一個人能為海、為花蓮,譜寫出故事的終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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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提供/OwlStay 故事所

(照片非經授權請勿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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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ei-Shan Che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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