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鷗與烏鴉 Seagull and Crow

我兼職的工作是位在Old Bond Street 這條倫敦的大精品街，各個奢侈品牌都在這開了旗艦店，每次下午時分，整條街上就會湧現來自世界各國的人。

有一天，在靠近閉店的最後幾分鐘，我們站在一樓等待最後一組客人離開，些許人就在無聊之際，瞥見街頭對面有隻海鷗正在啃蝕著疑似已經死掉的烏鴉。烏鴉的肚腹已被剖開，肚腹的器官與血糊在一起外露出來，海鷗不斷用牠又尖又長的嘴往裡頭鑽。有時會因太用力的咬肉，而把烏鴉的身體拖甩到一邊，然後他就會飛起來移動身體到烏鴉旁邊。這樣的動作反反覆覆，持續到我們下班換好衣服走到街頭上，海鷗還不放棄尋找烏鴉身上的肉。

那些走在old bond street 的人，有些注意到的，會喊著「好噁心」的聲音和嫌棄的表情。有些人則是非常專注的在跟另一個人說話，沒有看見腳邊其實有隻烏鴉正在被海鷗粗魯的啃食。明明是條忙碌的街，那個海鷗與烏鴉的區域，周圍卻是空蕩蕩的，他們像是在平行時空發生的事，非常安靜，時間大概凝滯了很久很久吧。

其中有個男義大利同事，大概是覺得這個畫面太難得，便拿出手機開始拍下來，還用他的兩根手指頭放大畫面，紀錄這已經不知道持續多久的嗜血片刻，然後他同時露出戲謔歡樂的笑容。我們幾個女生對著他說，拜託別拍好嗎，拜託不要再看了。

我一直很記得那天傍晚下班後發生的事、看見的場景。即便在倫敦路上總是很頻繁的可以看到老鼠被碾過的屍體，鳥的屍體等等微小生物的死亡狀態。但這段關於掠食者蠶食被掠食者的畫面，始終忘不了。

那隻烏鴉很明顯的讓我想到香港，正在被中共那又長又尖的嘴給翻攪著，血與肉混在一起，已經分不清什麼是什麼了。

都沒肉了，還有血。沒有血還有骨頭。沒有骨頭，那大概就表示我們完成了大中國一統的夢想，以如此暴力的方式合而為一。
無妨，反正一個都不能少，他們說。

旁邊或站或走的人，可能是英國人，可能是美國人，可能是印度人，可能是阿拉伯人，可能是日本人，可能是澳洲人，也有可能是中國人。他們沒說什麼，或者已經說了什麼，但也不知道該如何拯救這隻大概已經死了的烏鴉，屍體都快被分解了呢。

烏鴉無庸置疑是孤立無援的。

明明這麼明顯的被吞噬，這麼多人同時觀看著，為什麼沒有人來拯救，為什麼，我還沒有死呢。

如果我們聽得懂烏鴉的話，會不會發現其實他根本還沒死，但有人會來拯救牠嗎。

這個海鷗與烏鴉的故事寫到最後，我自己也不知道該如何收尾了，對我來說香港也是一樣的，對那些尚在香港奮鬥的人也一樣。

而台灣呢，台灣的下一篇章會怎麼樣？對於未知的未來，我們這一世代的人真的好恐懼。那份恐懼甚至強烈到在海外的人，都感受得到。好比說我記得倫敦的第一家艋舺雞排，原本他們店內的牆面廣告上，印上世界地圖，標示哪裡有分店，並在每個國家點放上國旗，其中毫不避諱的放上中華民國國旗，寫來自台灣。但今天去卻發現所有的駐點都被貼上艋舺雞排Logo貼紙，不再顯示哪裡有分店，當然這包括中華民國國旗也被掩蓋了。台灣，中華民國，或是中華民國國旗，儼然成了一種禁忌，沒有人想因此而惹禍，大家都很恐懼，自我審查機制已經覆蓋全世界。

從艋舺雞排走去地鐵站路上，一路又經過了鮮芋仙和一芳。我對我身旁的朋友說，其實台灣的飲食文化真的很強大，但很多人都不知道珍珠奶茶是來自台灣，誤以為來自中國。中國從來就不是創造這些事物並輸出的地方，是台灣，是台灣啊。

我記得在南法Arles，因為太熱躲進博物館，坐在板凳上休息時，旁邊的瑞典人突然跟我聊起來。他問我你來自哪裡，我說台灣，美國最近賣武器給台灣，他回。我就開始跟他聊最近台灣、香港和中國的事。他知道很多關於亞洲的議題，他也曾經在台灣短暫待過。當下我就跟他說，我工作場合（精品那塊）的歐洲人似乎都不太知道香港的事。他用一種很驚訝的臉表示怎麼會這樣，這些事是很重要啊。是啊，真的很重要，可是還是有很多人不知道香港的事，不知道新疆的事，不知道台灣的事，所以我們只能不斷的、不斷的解釋。

每遇到一個新認識的人，就要重新解釋一遍，這就是我們這群在海外台灣人的日常樣貌。用英文講一遍不順，沒關係，還會有千千萬萬遍可以解釋，講到你明白了中華民國憲法的荒謬與矛盾，台灣百年來始終逃不了被殖民的殘酷事實，還有更堅定自己是台灣人的身分認同。

對我來說，這就是讓我們免於成為烏鴉的重要手段之一，毫不放棄的解釋，雖然我有時真的心很累，可是我真的不想變成那隻烏鴉，或是像我那個蠢蛋男同事一樣的人。

我不知道後來那隻烏鴉的屍體怎麼樣，也不知道海鷗何時才放棄繼續啃食烏鴉。我只能想像，想像香港、台灣或中國，都能早日脫離這場瘋狂嗜血的實境秀。但是今天香港另一場更瘋狂的困境，我卻再次無力，癱軟的拿著手機看令人心碎的新聞畫面。

我已經吃好睡好把自己養好了，還能做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