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我想一直為你朗讀下去 I would love to read the story for you in hundred of thousand years

Pei-Shan Cheng
PEISSION
Published in
May 30, 2021
把書當作床的室友啾啾

記得剛辭去第一份在倫敦的工作後,中間有一段失業過渡期,雖然說存款尚足,但自大學畢業經濟獨立以來,我總無法忍受零收入的自己(有時候只是焦慮感讓自己坐立不安,但生活其實是還有點餘裕可生存下去),於是便在朋友的介紹下,短暫當了一位台灣孩子的保母。

她是朋友的房東,一位從小就在海外長大的台灣人,爾後到了英國定居,從她說話的語氣與整個人散發的氣質,猜測她是個工作能力強的人,從事的大概是白領階級的工作。她買的房子位在Notting hill station附近幾分鐘的距離,房子是典型的維多利亞式建築,她與年齡尚小的兩個孩子就生活在二樓的小公寓裡。

她為人直率爽朗,給薪也不小氣,在見面前時,她用文字訊息跟我解釋工作內容,簡單來說,就是放學時去接他兒子,帶他搭地鐵去Hammersmith上音樂課,然後等他下課再把他接回家。

結束工作後,可以留下來一起吃晚餐。她說。

一直以來都不擅長跟小小孩相處的我,其實在接下這份短暫的兼職時,心裡很是猶豫。

我該怎麼跟這個孩子開啟話題,我該用什麼樣的詞彙告訴他說往哪走、小心路上的危險信號,我要怎麼牽起他的小手越過馬路、走進接近尖峰時刻的地鐵站。

這些對多數人來說可能是個雞毛蒜皮的小事,卻在我的腦袋無限循環,畢竟從小就一直是佔據家族裡最小的輩份之位,我從來沒有什麼弟弟妹妹,也從未想過在未來裡,我會有什麼孩子。我習慣於被比我高大的人圍繞,然後聽著他們說,你好可愛,你跟你媽好像,你知道要叫我叔叔或阿姨嗎,漸漸的,我也習慣恐懼於那排山倒海的大人之氣,常常壓得我喘不過氣,然後因為不知如何是好,只好以傻笑回應。

工作的第一天,我從東倫敦搭地鐵到西倫敦,周圍的景象從荒蕪、陳舊的灰變動到乾淨、細緻的白,倫敦以區域來劃分的階級制度如影隨形,再遲鈍的人都很難不注意到這座城市背後難以撼動的規範與結構。

我先是踏進他們的家,一位也是短暫兼職的清掃婦女開門,她跟我寒暄幾句,並解釋一些工作細節,接著我就出門走到附近的小學,等待小孩下課。

在學校開啟校門前,總會看到很多人站在校門口前,多數都是女性的角色,他們有的推著嬰兒車,有的獨身一人,有的則是成群結夥,聊著屬於婆婆媽媽們的話題。我覺得我的出現就是這群人當中突兀的存在,面貌相較於他們稚嫩許多,就像是個剛大學畢業的年輕女孩,同時又因是唯一的亞洲面孔,讓我感到有些許變扭。

當校門敞開,我們一群人各自走到各個教室外前站定位,並望著孩子上課的模樣——他們就坐在教室裡,開心的笑著,又或是與自己一旁的男孩女孩們互動。我觀察那些家長們的面目散發著微溫的幸福感,原來這就是當你有一個孩子時,站在外頭看著他們靜靜等待的感受。

因接近下課時分,我可以感覺到教室裡的他們,心是蠢蠢欲動,甚至可以想像他們的書包也跟著鼓動,期待老師說的那句「下課」。

小男孩抓起書包,一看到我就往我這走,然後主動地牽起我的手,往家的路途去。不知道為什麼,這個不經意的舉動總讓我感覺心暖暖的,即便他根本不是我的孩子。

穿越學校與家之間一條條的小巷和馬路後,我們抵達他的家,他先是放下書包,拾起另一個放有音樂課本和零嘴的小包包,然後用燦爛的笑容,眯眯的眼睛,調皮的聲線,一起與我往地鐵站走去。

他是個聽得懂中文的孩子,畢竟媽媽是台灣人,只是多數時候他的回答都以英文為主,以至於在帶著他的過程中,我常常不確定到底該對他說英文還是中文。好比說過馬路的時候,我該用哪種語言跟他說小心馬路上的車子,又或是會糾結於如何用非母語的語言與他童言童語,對我來說,這一切都是莫測高深的學問。

每一次與他走進近下班時刻的地鐵站,我心裡總會特別慌,我深怕他小小的身軀會被周圍高大的上班族給淹沒,深怕他會在廣播說著”mind the gap”時,在車廂與月台間跌落,我憂心我那慣性的一不小心,可能就會把一個真實的幼小生命給弄丟了。

當我們走進車廂、車子啟動後,屬於他那年齡獨有的活潑也跟著車子穿行隧道所發出的喀擦 –— 喀擦 –—聲一起舞動,他會在位子上開始蠕動身體,像個毛毛蟲一般,然後從包包裡拿起媽媽為他準備的小零嘴和飲料,開啟屬於他的tea time。而我則會在一旁像個慌張的新手媽媽,確保他不影響到周圍的乘客。現在回想起當時的畫面,覺得自己好像才是那個該被安撫的孩子,誰叫這是我第一次如此接近一個年紀如此小的生命,而彼時的他,是信任我的,甚至他會主動拿起包包裡的童話故事書,要我唸給他聽。

老實說,多年過去,我仍然會在坐捷運或公車的時候,想起當時在倫敦地鐵上拿著繪本、認真一字一句唸給他聽的記憶。

我很喜歡在朗讀的同時,觀察他認真聽我說故事的模樣,然後他會在句子結束後,仔細端詳扉頁上的插畫。偶爾偶爾,我也可以在日漸稀薄的回憶裡頭,想起他曾經問過我關於故事的問題,那些問題總是以why為開頭,雖然我忘了我是怎麼回答他,但我忘不了與他一起討論故事的過程,那是一個年輕稚嫩的靈魂,與一個走向衰老的靈魂互相碰撞的時刻,甚至,我也藉此感受到他者生命,與你在當下的時空一起脈動,即便我們終究是彼此生命中的過客。

工作兩三週後,我得知拿到一份新offer,這也意味著我必須得結束這份兼職的保母工作。因離去的突如其來,我沒機會能和那孩子好好說再見,他甚至不知道那天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

多年過去,每當我的腦袋浮現那名男孩子時,我總會猜測,會不會這孩子在我離開後,曾想過這位姊姊跑去哪裡,怎麼突然消失了呢?會不會其實他也懷念我朗讀故事時的聲音與樣貌,以及那時不時穿插句子縫隙間的地鐵移動聲。

但終究這些疑問是一縷縹緲的煙,它飄向未知的領域裡去,既看不到那盡頭,也無法從那無盡的黑洞中得到一點點回聲。我僅能透過自己的想像安撫自己說,或許吧,或許他曾想過,也疑問過,為什麼這位姊姊留下了一個未完成的故事,就一走了之。

當日子過得越久,年歲堆疊得越厚,我發現我越是享受於唸故事給他人聽,哪怕牠是一隻貓,一隻狗,一個跟我毫無血緣關係的孩子,一個親密的朋友,一個只存在於遙遠彼岸的人。

所以偶爾偶爾,我會拿起書櫃上的英文小說,用笨拙的口音念給眼前的貓咪,或是翻閱那帶點扭曲和黑暗的故事,用煞有其事的語氣念給神情呆呆的狗狗聽,即便他們最終的反應都給我一種「這人類真是無聊」的感受,但我還是很沈浸於此,覺得在那個唸故事的過程中,我也能續寫當年未完待續的章節,以補足多年前那場沒能好好道別的空虛。

對卡繆展現毫無興趣的室友啾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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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ei-Shan Che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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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世上嚴肅、悲傷、痛苦的事情,用溫柔的方式說。 不是因為脆弱或膽小,而是因為溫柔是一種最強大的力量。 /https://peishanchen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