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花The Salt—《口吹玻璃工藝家陳建志》透過記憶,觸碰那些我們錯過的舊時代

Pei-Shan Cheng
PEISSION
Published in
Apr 13, 2021

我與「過往」的親密接觸,僅發生在記憶浮現的瞬間。

除此之外,我一無所知。

OwlStay提供

在24小時敦南誠品還存在的年代裡,當時的阿志,是個對設計什麼都不懂的高中生。不過當他晃進敦南誠品時,看見了原研哉的《設計中的設計》,他的目光被吸引,他拾起這本書開始閱讀,然後從那一刻起,就深深著迷於設計的世界,並下定決心進入工業設計系。爾後,當他順利地進到設計領域,卻在構思與建模的日常裡,將目光轉向傳統工藝,跳入口吹玻璃的工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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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與阿志見面時,有別於工廠工人粗獷的刻板印象,他的談吐是緩慢的,面目散發一種靜謐的氣質,讓人感覺他是個不輕易會把情緒顯露出來的人,而是擅長於把所有的情感,用隱晦的方式給抒發出來。

當我仔細聆聽他是如何從一名設計師進到玻璃產業時,我想像一個木訥的年輕人就站在一群由50–60歲老師傅組成的團體中,整個畫面顯得他是個突兀的存在。

「我是看了行人出版社的《透明的記憶》後,在書中最後幾頁的玻璃工廠列表發現我現在工作的地方。然後我就一個人跑去工廠問老闆說:『我可以在這邊當學徒嗎?』得到肯定答覆的三天後,我就跑來工作一路到現在。」談起這段經歷的源頭,其實參雜誤打誤撞的色彩。不過,他也就順著這份天時地利人和的緣分,以及對傳統工藝的執著迷戀,不曾停止過地站在玻璃工廠第一線,與老師傅們一起奮鬥。

關於玻璃工藝這件事,其實它跟花蓮一樣,背後有一段段幽遠深長的歷史與記憶堆疊,阿志就像是說書人的角色,用輕柔的手指翻開那些陳舊泛黃的扉頁,開始從台灣的代工年代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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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年前,約莫民國70年代,那時政府正推動「客廳即工廠」的口號,代工產業成為當時推動台灣經濟發展的重要推手,許多13、14歲的青少年可能因為家族經營玻璃工廠,於是就順勢在這個本該享受青春年華的歲月裡,投入到工廠當學徒。

「當時玻璃代工的產量很大,每天工廠都可以產製出兩個貨櫃箱的量。所以對於這些老師傅來說,做玻璃就是一技之長,他們不曾想過做藝術品。口吹玻璃,就是一份糊口的工作。」

拍攝/陳勝宗(岸長)

如今,在這些老師傅的日常裡,他們一個小時要生產兩三百件成品,雖然不及自動化產製的量,但是因為是透過人手工的方式,所以就必須一直重複一樣的動作,以達到產量的目標。為了在例行公事間轉移心情,師傅們這時就會點煙、吃檳榔,又或在休息空檔間買保力達來喝。

「我進工廠第一眼看到師傅打招呼的時候,他會在問候我時邊拿起煙與檳榔示意,但因為我不煙不酒不吃檳榔,就也不好意思地拒絕。」建志回想這些在工廠工作的時日,理解到從代工年代出生的傳統工廠皆是如此,跟一般我們所認知的典型職場樣貌 — — 坐在蒼白燈光下的辦公室,坐在電腦前,活在體制中 — — 有著極大的差距。然而,即便在初期工作階段,陳建志有諸多的不適應,但是他在這個工作場域中,卻感受到人與人之間其實是可以像朋友般相處,不會被階級與制度構成的線給綑綁。

拍攝/陳勝宗(岸長)

然而,從代工背景出生的人們,終究是敵不過年歲的流逝。一年復一年,當年那些青年們一晃眼也邁入中老年的年紀。同時,時代也隨著機械化以及更便宜的人力出現,讓他們與工廠的生存遊走在被淘汰的邊境。阿志感慨地說,雖然他在做學徒的這些年間,還是有些許跟他同個世代的人進來,但他們總是來來去去,很明顯地,在這份工藝文化中缺少年輕一代的傳承。

於是,在新竹僅剩幾間的口吹玻璃工廠裡,只剩下老師傅們依然屹立不搖的苦幹實幹。而這時站在一旁的阿志,就會專心的盯著老師傅那累積數十年的手藝動作,享受口吹玻璃過程中最迷人的部分,不知不覺間,時間就飛快地流逝,流逝到三年過去,他依然站在現場毫不放棄。

拍攝/陳勝宗(岸長)

「時間是相對的,例如我們聽喜歡的音樂時,就會認為時間一下就過了。但是聽無聊的東西,又會覺得時間過很慢。所以『時間』是透過這個相對性,從而建立起我們對時間的感受。」

在時間滴答滴答快速流轉的當下,他會把目光聚焦在手上的玻璃,看著透明的液體何以流動,然後接著從窯爐拿出玻璃,把握這個僅有的10–15分鐘快速塑形。這時的他,會小心翼翼的用手轉動,因為玻璃與時間皆具有不可回溯性,所以他是如此專心,專心到任時空帶他奔走,然後一同創造玻璃的萬種樣貌。

拍攝/陳勝宗(岸長)

但是,即便我們無法以物理性的方式回溯過往,我們還是能採集眾人所留下的記憶,並試著想像,跳入到已逝去的時間裡頭。

「回憶它能帶你穿越時間,到任何一個瞬間或感覺,例如你觸摸到某個東西、看到海的霎那。那其實把這些組合起來放進作品,作品就會成為我獨一無二的樣子。而這些過去,也成為我們想像未來的一個工具。」

阿志在進行個人創作時,提到他一天只有三個休息時段能讓他發想作品:早上十分鐘、中午一小時以及下午十分鐘。所以,他通常就在這些零碎的時間,用零碎的記憶,去慢慢拼湊他的作品。

同樣地,在創作以花蓮「鹽花」為主題的作品時,他也是盡可能於片段時間內,採集花蓮的過往記憶,並透過玻璃這個載體,串接現在的他與花蓮的過去,以觸碰那些我們未曾參與過的舊時代。

從小就在台北長大的阿志,跟我一樣都是慣於都市生活的孩子。當我們聊到花蓮的海時,他說也曾站在波濤洶湧的海浪面前感到懼怕,或是在靠海的房間內聽到海聲而感到不可思議。

「睡在房間時,整晚可以聽到浪花一直在打的聲音。對我這個住在城市的人來說,這感覺很奇妙。平常都是在聽電子的白噪音,現在突然聽到真的海浪聲,反而會覺得這一切很不真實,離自己很遙遠。」他說。

海的虛幻縹緲,使得阿志更想探尋海背後的事,所以他開始從「鹽花」所身處的地帶探索,發現這裏以前是座漁村,眼前的堤防外是一座港口。而在這片海面下,村民使用一種名為「定置漁網」的方式進行捕撈活動。

「定置漁網,是從百年前日治時期流傳下來的捕魚技術。它利用黑潮洋流的特性,設立不同粗細孔洞的漏斗形網目,讓迴游魚群自然進入。特別的是,這種網子的入口,也是出口,魚既可以游入也可以游出,捕獲的魚據說只有兩成。」

他以漁網為靈感,將玻璃塑形成網狀,再放入象徵魚群的玻璃塊,一同回烤。當溫度均勻受熱拿出後,他會在15分鐘內塑形,並利用熱玻璃產生黏性的特質,隨機的將玻璃塊黏在一起,或掉落,做出每一個玻璃質地皆不同的成品,以呈現漁網從沒有捕撈到魚至漁獲豐收的狀態。

當網狀的玻璃架在吊燈上,並置入到鹽花的空間後,暈黃的光線穿透了透明無色的玻璃,朝著四周的白牆染上暖黃的色調,整個空間開始溫潤了起來。這時搭配外頭曾未停止過的浪潮聲,我有股穿越時空的錯覺,穿越至漁村尚存在的年代裡,想像自己是粗獷的漁人,漂泊在荒蕪的大海上,載浮載沉,最後化為鹽花,與海共生共存。

口吹玻璃工藝家阿志:https://www.instagram.com/ccc.117/

照片提供/OwlStay 故事所陳勝宗(岸長)

(照片非經授權請勿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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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ei-Shan Che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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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世上嚴肅、悲傷、痛苦的事情,用溫柔的方式說。 不是因為脆弱或膽小,而是因為溫柔是一種最強大的力量。 /https://peishanchen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