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花The Salt—《鐵鏽物件藝術家陳穎亭》採集腐朽的靈魂,喚醒迷失的記憶

Pei-Shan Cheng
PEISSION
Published in
Apr 13, 2021

人們為什麼談論記憶?

就像每個國家都有神話一樣

每個人內心都有一個屬於自己的神話

在走進陳穎亭的工作室前,我想像過好幾回裡面的可能樣貌,是堆滿海量的雜物,是些許凌亂,或是讓人寸步難行。但當我實際進入到這座位於台中太平區的工作室時,它卻像是間有專人管理的私人博物館,所有從路邊採集的腐朽物件,如鐵罐、枯葉、車輪、鐵條、鐵蓋、鐵鍊、螺絲釘等,都整齊排列在各處,同時柔軟質地的布料與一綑綑染色過的棉線穿插其中,平衡了原本鐵鏽的硬派格調。

藝術家陳穎亭的工作室空間

鐵鏽物件,這個始於2014年的創作計畫,是陳穎亭向大眾募集腐朽之物,將它們透過蠶絲烏干紗的鏽染轉化,將記憶與情感紀錄到纖維上的作品。

在此之前的她,是就讀於台南藝術大學應用藝術纖維組的研究生,除了在課堂中需接觸到各種纖維外,還有學習梭織、編結、刺繡、印染等工藝技術。所以對她來說,手指流轉在縫紉工具與纖維之間,是日常生活裡時時刻刻發生的事。

「有一天在製作纖維作品的時候,我赫然發現我所使用的縫紉工具生鏽了,但我心中捨不得丟棄,於是讓這些工具的靈魂轉嫁到纖維上,並成為我開始做鐵鏽染的一個契機。」她說。

對於多數人來說,東西鏽了,會直覺性的把它們給汰換掉。但是陳穎亭卻在要把東西是否該遺棄的那一刻,心生遲疑,畢竟這些東西伴隨她好多好多日子,有一份難以捨棄的情感意義在裡頭。

藝術家陳穎亭的工作室空間

然而,這已經不是她第一次如此迷戀被世人所淘汰的事物。回想兒時記憶,她說因為外婆是裁縫師,所以每一次去到外婆家,總會看到她把碎布一包包收集起來。當時的她並不覺得那是特別的存在,但此幅情景卻烙印在記憶深處。當時間滴滴答答走到她成為美術系大學生時,才又把這些看似毫無意義的記憶給撈起,「雖然外婆已經不再做裁縫師了,但是外婆家還留存著碎布。我會從中翻找美麗的部分,以純粹欣賞的態度,把它們蒐集起來。或許現在沒什麼用處,但未來可能就有它獨特的意義在了。」她說。

藝術家陳穎亭的工作室空間

還記得在花蓮時,許多居住當地的人都會說,花蓮的土是黏的。第一次聽到這句話時,我很認真的從物理角度去思考花蓮「土」的質地,想想踏過的地面,摸過的土壤,然後我會問為什麼是「黏」的,期待對方幫我科普關於花蓮地質的知識,但他們卻給了一個浪漫的回答:

「因為待在這邊,你會忘記時間的存在,然後就不想離開這裡了。」

當陳穎亭討論她的鐵鏽物件時,我發現其實她不只是將目光放在骯髒與腐朽背後的美麗,更是在談論當身體與鐵鏽、植物和布進行一場靜謐的交流時,時間的本質是何以漸漸被淡化,讓人不再為此焦慮、忙碌又甚至是遺忘自身軀體的存在,只感覺靈魂在漂浮。

「在製作鐵鏽染的過程中,我會用布緊緊包覆鐵鏽物件,並等待至少大約三天以上的時間,讓鏽的顏色沁入到纖維裏。」所以,穎亭每一日的例行公事之一,是翻開包裹鐵鏽的布,確認鐵鏽沁入布料的狀態。在這個過程中,時間的或快或慢不再是最重要的事。甚至,當我問穎亭在這段緩慢等待作品發酵的階段,她是怎麼度過的。她只是淡定的說,其實我好像沒有在乎時間的存在,就是專注於我所做的事罷了。

匯集鐵鏽物件的倉庫

與鐵鏽有了連結的這七年間,穎亭對於鏽的理解,早已不只是停留在腐朽記憶的再利用,更看見了鐵鏽與時間之間的微妙關係,「鐵鏽染過一次之後,是可以重複再染印的。只是鏽會隨著時間走得越久,變得越少。」這就像是我們回溯往事的記憶力,會依循時間的更迭,而變得越來越稀薄與無力,只能期望在未來的某天,會有某份感官刺激,喚起那段塵封已久的記憶片段。

在創作的這些年間,穎亭總有個習慣,例如會在走路的時候,特別留意馬路邊不起眼的事物,或是往某個充滿廢棄物的荒蕪之地,撿拾鐵鏽物件和乾燥的植物,以作為創作的靈感帶回工作室。

匯集鐵鏽物件的倉庫

於是,走進她的工作室,來回穿梭在樓與樓、房與房間,或多或少都可以瞥見各種大小物件的殘影。好比說在頂樓的右側空間,堆積大量她從路邊採集來的落葉,準備把它們曬乾以製作植物染;左側則是放置數個大片的長方形鐵板,它們安靜的或站或躺,任由濕氣與溫度的侵蝕,任由空氣進行氧化作用。

雖然我們人身在台中,一座座高聳的山岳阻隔了此地與花蓮的直線途徑,但是站在陳穎亭的工作室內,卻有一份與花蓮相似的感受 — — 時間緩慢淡化的氛圍,我徹底忘卻時間的存在,一個小時,兩個小時,三個小時過去,直到開啟手機螢幕,才發現自己又不小心把時間都留在這裡了。

在接下與「鹽花」的合作創作計畫前,穎亭就曾創作過以海為主軸的作品——《鐵鏽物件─罐系列》。

《鐵鏽物件─罐系列》/陳穎亭提供

身為一個迷戀於廢棄物的採集者,除了市井街道是激發他創作靈感的地帶外,海邊,也是她不會錯過的地方。所以在募集大眾的鐵鏽物件後,隨即在2015–2017年間,把視野聚焦在海邊散落的鐵罐上,並透過染印方式,為這些鏽掉的鐵罐留下肖像。

「在撿拾鐵罐的時候我發現一件很有趣的事,因為每個罐子的鏽化程度不一樣,所以當他們匯集在一起,就會看見『鐵罐』在不同時間累積下的狀態與質地。」她津津樂道地說。

2020年,「鹽花」的邀約又把穎亭拉回至海身邊,只是此次她探尋故事的方式,是回溯「鹽花」所處地帶的前世今生——漁村。她想像舊時代下漁人手中的漁網,是與生活密不可分的重要物件。雖然在時代的洪流下,漁村終究是消聲匿跡,但關於這片土地的種種過往,卻漸漸濃縮在這個物件上。

為了將漁網的意象再現,穎亭利用方塊折布的方式進行鏽染,染出一個個方格線條。接著,這些鏽染布會置入到「鹽花」的每一間房間裡,任由海風吹拂,任由光線穿透,以和諧的姿態融入於空間,靜靜地看著旅人來來去去。

OwlStay提供

無論是從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裡的嗅覺與童年回憶,到陳穎亭《鐵鏽物件》裡的視覺與日常記憶,我們都不可否認,哪怕是無生命的物件,還是一幅真實的場景,都能與人類的過往記憶緊緊牽連,甚至足以觸動到我們的情感。

普魯斯特曾寫過:

「我們記憶最精華的部分保存在我們的外在世界, 在雨日潮濕的空氣裡、在幽閉空間的氣味裡、在剛生起火的壁爐的芬芳裡, 也就是說,在每一個地方, 只要我們的理智視為無用而加以摒棄的事物又重新被發現的話。 那是過去歲月最後的保留地,是它的精粹, 在我們的眼淚流乾以後, 又讓我們重新潸然淚下。」——馬塞爾‧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

OwlStay提供

關於溫潤或冷淡的記憶,如今都轉換成鐵鏽的形象,附著在由一絲一絲構成的纖維上。這些故事已經不再需要文字的解構,而是透過長久的凝視與觸摸,就足以參透故事之後的故事了,然後不知不覺間,你我都成為花蓮的一部份。

照片提供/陳穎亭、OwlStay 故事所

(照片非經授權請勿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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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ei-Shan Che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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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世上嚴肅、悲傷、痛苦的事情,用溫柔的方式說。 不是因為脆弱或膽小,而是因為溫柔是一種最強大的力量。 /https://peishanchen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