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花The Salt — 《Kamaro’an》我想要讓你們知道，海背後的事
都市的生活很快，快得讓人無法允許自己好好呼吸，無法忍受輪傘草上一抹發霉的黑點，也無法感受周遭細微的變動。
可是你知道嗎，其實只要在每一段換季期間，花上幾分鐘的時間，拿起刷子輕輕地往輪傘草上刷一刷，黑點就會不見了喔。
黑點不見了，海的秘密出來了，故事又可以繼續被流傳下去了。
當「鹽花」的二號小管家皓婷跟我說，在她兩個孩子還沒進到幼稚園前，她總是會帶著他們到北濱公園耗上整個下午，孩子們會坐在石頭堆上看故事書、拿畫筆在紙張上畫畫，或是靜靜地凝視海洋。
「我覺得看海是人與生俱來的能力，每次看到孩子們一到海邊，就會自己安靜下來，注視著前方無盡的海。我從沒有告訴他們要做這件事，但他們就是本能地一直這樣看，好久好久。」她說。
對於一個從小就在都市成長的我來說，那種日日能與海或山為伍的童年生活，是觸不可及的類烏托邦世界。當我親耳聽見這世上真有一群人過上這樣的生活，那就像是聽一場魔幻寫實的故事。
或許正因為對海懷抱某種浪漫想像，於是像我這種被都市豢養長大的人類，總把海視為一種充滿娛樂性，或帶有療癒功能的事物。偶爾偶爾，站在漲潮的海浪面前，還會恐懼於這股未知的力量。但是，直到我遇上了台灣設計品牌Kamaro’an的共同經營人Tipus時，在對談的過程中才發現，自己對海的認識與理解，是如此淺薄與狹隘。
「我想要讓大家知道，海背後的事。」
—Kamaro’an品牌共同經營人Tipus說。
在到達花蓮第一天的下午，我與「鹽花」的小管家小龜走進了位在吉安鄉的Kamaro’an工作室。穿著一身黑裙子，背著剛出生的寶寶的 Tipus就站在紗窗後頭看著我們。他們倆都有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寶寶的瞳孔是黑得澄澈發亮，媽媽的眼睛則是像東部的海，黑得深沉。
關於Kamaro’an，其實坊間早已有許多報導露出，無論是在民生日常閱讀的傳統媒體，藝術設計類型的刊物，都會看到Kamaro’an的發跡故事。
然而，這就像是當你站在海面前一樣，你以為你看透了海的顏色、感受到海的溫度、觸摸到海的質地，就足以參透海的一切。但其實在每一件事情的背後，都是不斷地經過時間發酵，才足以理解到海是如此深不可測。
Tipus曾說，即便浪草燈在初期募資時獲得關注，但實際上仍無法完全以此維生，如何延伸品牌的可能性便是他們的挑戰，好讓Kamaro’an不只是曇花一現，而是可以將老工藝轉譯成現代語彙，無違和地滲透到日常生活，成為一個能與你、與時間慢慢一起變老的品牌。
接著，他們便把目光聚焦在現代人的生活配件上 —— 包包，延展出融合編織技法的各類包款。而這時被吸引的客人就會從Kamaro’an的一只編織包，去看見他們的編織工藝，再從編織看見浪草燈，從浪草燈看見輪傘草，從輪傘草看見阿美族的港口部落生活⋯⋯這就像一波又一波的浪潮，推動著我們一直往前看，看見原來在花蓮東海岸處，聚集了一群由阿美族組成的居所。
當Tipus說出Kamaro’an從2015年來發展至今的故事時，她的語氣總是中氣十足，這就讓我想起當小龜載著我前往Kamaro’an工作室的路上前曾跟我說過：「以前我曾跟Tipus一起工作，那時就覺得她是一個無時無刻都很有精力的人，對自己執行的案子都有巨大的熱情和企圖心，很衝。雖然說現在生了孩子後，沒有像以前那麼『衝』，不過卻增長了一份柔韌的力量。」
我想，這或許解釋了為什麼她的眼睛帶有一份東部海域的色澤——黑得深沉，黑得有靈魂。
Kamaro’an，在阿美族語中的意思為「住下來吧」，他們安身於靠山的地帶，以熱烈的心召喚那些尚還在尋找定位的年輕靈魂，期盼他們能回到這塊被山與海包覆的土壤上，一起追溯祖先是如何在手指與植物的相互纏繞，編織出阿美族的工藝文化，並開始用自己的手織出自己的故事。
雖然至今為止，我也只進去過一次那隱身於民宅中的工作室，但我始終忘不了空間瀰漫著那份濃郁卻溫柔不刺鼻的輪傘草氣味，數位年輕工藝師們或削草或編織的細微聲響，以及鄰居會好奇探頭進來串門子的目光。這些外在的動靜，都透過感官穿流進我的耳朵、眼睛、鼻子和肌膚，或許我終究無法像住在Kamaro’an的人一樣，能一一贅述所有細節，可是身體卻記住這一切，甚至在冥冥之中，還聽到無形的空氣裡有一個古老的靈魂正對我說：「住下來吧，住下來吧。」
「住下來是為了什麼呢？」
「為了聽更多的故事。或許在未來，你也會成為下一個Pakongko，幫我們把故事傳出去，讓記憶不被遺忘。」
「那是什麼樣故事呢？」
「那是一個關於輪傘草、阿美族港口部落和海的故事。」
「輪傘草，主要生長於靠海的清澈水梯田中，是花蓮港口部落人們經常採集的草本植物，以作為日常用品的基本原料。所以當你踏入他們的家中，從做菜的器具，到最為人熟悉的草蓆，都可以看見輪傘草的蹤跡在裡頭。」
一談到輪傘草，整個工作室裡的工藝師們—Imay、Badagaw和Lakal，就像是一組默契十足的合唱團，他們此起彼落的接力解說。畢竟，輪傘草就像是Kamaro’an的母親，自離開清澈的水梯田後，就奉獻自身所有的能量，流動到工藝師的雙手，從翠綠的輕狂到黃褐的老練姿態，慢慢滋長出Kamaro’an的靈魂。
Imay，是其中負責製作浪草燈的年輕工藝師之一，她說當他們收齊曬乾的輪傘草後，還得繼續挑選出無論是色澤、紋路等狀態均完好的草根，此步驟將不斷重複進行在製作浪草燈或旋草燈流程中，「假使一個地方出錯，最終成果就會有很明顯不一樣喔。」
同時，她開始拿出那些被淘汰的輪傘草，和過往練習的實驗品，解釋在美輪美奐的產品背後，其實最需要的是時間。
「剛開始學習製作時，總是需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從不完美中繼續練習。但這些事其實是不難的，只是需要細心，以及願與時間一起靜靜地熬。」
在Kamaro’an的每一位工藝師，他們都把自己徹底浸泡在時間的汪洋裡，釀造發酵。所以，當你走進工作室內，你會看見Imay巧妙地用手指使出相同的力道，把輪傘草席纏繞在黑色的鐵骨架上，以複製出海浪的輪廓；你會看見Badagaw坐在最角落的位子上，低頭靜靜地看著手中的編織物，想像部落人往日使用的配件還能在現代有什麼可能性；你會看見Lakal拿著刀片往輪傘草的中心剖開，發出嘶 — —嘶 — —嘶的聲響，將輪傘草分割出細碎的靈魂，以完整每一盞浪草燈的生命。
這一切景象，或許稀鬆平常，或許百般無聊，但有時候美好的事物是需要由這些「平凡」的堆疊，才得以被創造出來。
「港口部落，其實相對於其他立足在內陸的部落更封閉，他們固守於自己的生活模式，但也因此保留了完整的文化。」當我問起關於港口部落與山中部落的差異是什麼，來自港口部落的Lakal說。
然而，即便港口部落是如此重視自我的文化，隨著時代快速變遷，其中的編織工藝還是逐漸在一代又一代間流失。即便年輕的孩子總會在看著耆老於兩腳間俐落地進行編織時，問上一句：「我想要學編織，可以嗎？」
耆老們是開心的，但他們卻告訴孩子們說：「你們還是不要學這些啊，這個對你們未來沒有什麼幫助。」
所以，如果想看這些精湛、美麗的工藝，就得積極地與耆老們建立連結，並深入他們的倉庫中——「我還記得當我們去拜訪耆老時，他一打開倉庫，就看到裡面有各種編織手工物，像是一座寶庫。而這時耆老就會露出很得意的笑容。」Tipus說。
一回兩回三回，Kamaro’an團隊反反覆覆地進到部落找耆老，學習工藝、學習他們的生活，並採集那些逐漸遺失的故事，為了就是想讓大家跳脫對原住民工藝文化的刻板印象，「我想讓大家知道，工藝不只是這樣，它還可能與空間產生關係，又或是有更多的可能性。」
其實，在聆聽他們述說Kamaro’an背後的故事時，也同時在理解海背後的事。這些依海而生的人們，總期盼大家對海的理解不只有療癒與娛樂，也毋須懼怕，海就是人類生活的一部份，並因海而生長出自己的樣貌。
記得那天在Kamaro’an工作室時，我極盡所能地用眼神捕捉工作室內所有的製物器材，想像阿美族的日常景象，總是有這些器物的陪伴，它們以平靜的姿態與人類共生共存，不論時間何以奔走，它們一直都在。
接著，我又把想像拉回至現代，一個個青年男女揹帶著Kamaro’an的編織包，又或者在家的空間內，置入帶有海浪形狀的浪草燈、象徵太陽的旋草燈，或是鵝卵石狀的編織掛鏡。這時才發現，原來在不知不覺間，部落的日常已經走入我們的生活，我們既把那份手藝的溫度帶在身上，也把港口部落記憶中的海帶入至私人空間。
每一晚當我走進「鹽花」的雙人房間時，我會刻意地只開啟Kamaro’an的浪草燈。這時，暈黃的燈光會從一根根的輪傘草間散到房間各處，然後我會盯著牆面上一條一條的光束與影子，想像這就是一種把海浪帶回房間的方式。只是顏色從深沈的黑灰藍，換成了溫潤的黃。而房間角落靜置的編織掛鏡，則映射出空間裡的浮光掠影。
除此之外，因為輪傘草的植物纖維會因空間的濕度、溫度以及時間，慢慢地由綠轉黃，如此細微的質地變化，讓每一盞浪草燈都在進入到他者的空間後，成為獨一無二的樣子，並用顏色去記錄時間的流逝。
雖然Imay曾跟我說：「在花蓮生活，是會忘記時間的存在喔，反而是專注於環境的變化，去決定現在這個當下我要做什麼。」所以如果要探尋時間是何以流逝，就必須打開身體的感官，看見日出日落，或是觀察浪草燈上的輪傘草。
太陽出來了，該起床了；太陽下山了，該吃飯了；天徹底地變黑，該睡覺了。
風來了，就請把我吹到海浪邊吧，因為我想住在那裡面，繼續看海的那些事，聽海的這些話。
照片提供/OwlStay 故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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