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童話《活了一百萬次的貓》

Alysha
PERSONA
Published in
Feb 3, 2021

「我可是終於懂得愛的貓噢。」
「是嗎?」

那一天,陪著S到微風廣場試完Byredo的午后,她不時拿起手上的試香紙晃一晃,從聊天的各種話題逃脫分心,我看見她腦袋裡都是粉紅胡椒裹挾玫瑰的辛辣,還有店員口中乾燥的雪松和潮濕的泥土感。她希望我沒有察覺,其實她只想短暫地殺死30分鐘,確認香水後味足夠好聞,然後愉快地小跑步回去完成今日購物。

「小餅乾,一下就看完了。」我笑著遞給她一本佐野洋子。

有一隻貓,活了一百萬年的貓,
牠死過一百萬次,也活過一百萬次。
牠是一隻有老虎斑紋、很氣派的貓。
有一百萬個人疼愛過這隻貓,
也有一百萬個人在這隻貓死的時候,為牠哭泣。
但是,這隻貓卻沒掉過一滴眼淚。

S接過童書繪本翻開這隻貓,擼起牠驕傲的、被傳誦多年的故事。S的眼睛緩緩地容下了國王/水手/馬戲團魔術師/小偷/老婆婆/小女孩,看他們為貓的死去放聲痛哭,看貓的毫不在乎。

S翻到貓第一次不是任何人的貓,成為自己的主人的時候,她口袋裡飄散出的香水味終於沒有那麼吸引她了。她下意識地在「自己的」和「主人」這五個字用力地停頓一下,使她的瞳孔閃耀。S開始好奇。接下來貓會怎麼過。

但是當白貓出現的時候,她輕嘆了一口氣。

所有的貓小姐,都想嫁給這隻貓。
只有一隻美麗的白貓,看都不看這隻貓一眼。
貓走到白貓身邊,說:
「我,可是死過一百萬次的喔!」
白貓只是「是嗎?」地應了一聲。
貓有點兒生氣,因為,牠是那麼地喜歡自己。
第二天,第三天,貓都走到白貓那兒說:
「你連一次都還沒活完,對不對?」
白貓也還是「是嗎?」地應了一聲。

果然不出她所料。長大後的S已經太習慣這種套路,接下來只愛自己的貓遇見了真愛,通常是貓群中看都不看牠一眼的那隻。貓追求白貓,然後相愛。白貓會生下許多可愛的小貓,最終貓會喜歡白貓和小貓們,勝過喜歡牠自己。S眼中的星幕黯淡了下來,微微鼓起兩頰,快速地翻完剩餘幾頁。

有一天,白貓躺在貓的身邊,
安安靜靜地,一動也不動了。
貓第一次哭了,從早上哭到晚上,
又從晚上哭到了早上,
整整哭了一百萬次。
一天又一天過去,有一天中午,
貓停止哭泣了,
牠躺在白貓的身邊,安安靜靜地,
一動也不動了。
貓再也沒有活過來了。

闔上書,S把眉眼彎成隱藏的問號,她生怕自己說出太厭世的心得會潑我冷水。於是選擇把真正的想法壓下來。讓自己相信一本好的童書繪本就是要教導孩子愛人。她轉換了一下心情和口氣,對我說:

「我從來沒遇見我的白貓,看來下輩子又要活一遍了。」

我問她為什麼這樣覺得,她敲了敲封面上的推薦文字。大致上是,貓再也沒有活過來了。因為牠已經懂得愛的真諦。並且,因為遇見真愛,不用再眷戀活著。

「領悟了愛的人生,活一次就夠了。」她忍不住補了一句「這種主題我很熟,韓劇我也看很多。」她對我眨眨眼,大概是想讓我見識一下活了935歲的《鬼怪》和1636歲的《九尾狐》。

我哈哈大笑。

「但是」我說,
「妳已經有一隻自己的白貓了。」

白貓存在的意義,並不是一個真愛標配。

有一個五年級的小學生曾經老氣橫秋地告訴我「白貓是真正的主角。」當時我像一個突然接棒的人生跑者,趕緊回答「牠是貓的老師,也是我們的老師。」小男生滿意地向我點點頭,我感到無上光榮且備受肯定。

我對S說,整本書,我最喜歡白貓漫不經心地說了三次「是嗎」,牠是溫柔的引路人。幾次輕輕地質疑,讓貓去思索自己真正的旅程。

至於後面貓的那些選擇都不重要,因為那是只屬於貓的。

認識自己是每個人來到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之一,但是我們很少向自己提問。小時候學校教育不曾教過「我」是誰,我們只好從大人塞給我們的故事裡尋找自己,移情那些「可能是我」的主角們,並全心全意地相信大人/以及童話主人公代替我們做出的選擇。

「貓喜歡白貓和小貓們,已經勝過喜歡自己了。」
「是嗎?」

貓真的學會愛了嗎?有沒有可能貓體會更多的其實是擁有呢。有沒有可能佐野洋子在書裡注入了內心的祈願,把擁有一份愛,化作愛的本身。

死去的一百萬次裡,那些為了「自己的」貓哭泣的人們,以及結尾虎斑貓那一百萬份痛徹心扉的眼淚,究竟是為自己的失去,還是愛呢?貓最喜歡的,說不定還是自己,如果勇敢承認,有沒有關係呢?長大的我們,準備好回答內心小孩的提問了嗎。

「結局如果是貓想要的,當然就是我們想要的。」
「是嗎?」

貓終於為自己活了一次,去爭取令牠感到幸福的事,對虎斑貓而言是愛情和家庭,曾經大人們籠統泛化地告訴我們,那就是愛。但是,永遠記得我們已經內建了一隻白貓。一個睿智的小孩。牠總是想問,「是嗎?」

擁有什麼對你來說才是做自己的主人而活著呢?白貓希望你誠實、再誠實地說給自己聽。大人的童話,是我們將「我」積累到現在,頑迷的信仰。深植在某處,古怪遙遠又可愛的自己。

嘿,沒有人會再說你錯了,我保護你。

此刻,S思忖半晌,我想起了谷川俊太郎的那一句,所有的情感和長了青苔的寂靜時間,正在她的腦中沈澱。S在許多重複的故事中感到挫折,從格林童話到韓劇童話。她曾經對我說,自己已經遠離了主線劇情。她很努力地學會去愛人,但結局有時是一座完整的廢墟,有時是一顆寂寞星球。我在介紹她尼采之前,先把佐野洋子推了出去。「童話沒有所謂的主線劇情」即使是對愛的渴求如刃、犀利幽默的佐野洋子,也會這麼告訴S。

「妳還想要另一隻貓嗎?」
「不,我想要一瓶香水。」

我們兩人一起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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