例行性反省:關於紀錄的三則筆記

朱 剛勇
前方有相遇,他們都溫柔。
6 min readApr 28, 2019
去年貧北時,展出了創作班大劉可愛的畫具

做設計時,不斷學習與操作的,是如何閱讀及整理、輸出接收到的資料,使其價值展現,成為吸引人、也易於吸收的狀態。
當跨入社會議題領域時,資料的生產者變成了自己。有些時候,自己正巧是某段故事的少數見證者、甚至唯一會記下那些片段的人。意識到這點後,很長一段時間處在惶恐戒慎的狀態,深怕自己的理解是偏誤的,進而也將傳遞錯誤的價值。

「我憑什麼寫?」這句話繞久了,終於也算有些長進與認清。

無論如何,這些紀錄都因為介質是我,而產生了具備特定觀點的解讀;這些紀錄,也改變了我,使我成為更具不同層次的自己。

這篇是為正在做紀錄的自己留些紀錄。

其一、紀錄的意圖

《瘋狂建築:庫哈斯》

「我強烈且幾近強迫地需要記錄一切。但並非僅止於此。因我的紀錄將轉化為創作,這是有連續性的:紀錄是創作概念的最初雛形。我將紀錄與建構,合而為一。」—— 雷姆庫哈斯

前陣子看了《瘋狂建築:庫哈斯》,被這段開頭擊中。

過往總擔憂創作的想像力會蓋過顯前的現實,過度謹慎保守地看待資料與文本時,反而限制了自己實作的力道。記錄與創作可以同步,甚至就是相互增補、綿延的。

和夥伴共同撰寫的《街頭生存指南》就是一次並進的嘗試,雖然現在回頭看有些生澀,但仍是相當有趣且有收穫的進步。協助我們做訪談的社工就笑說:沒想到無家的議題還有這種呈現方式。

需要提醒自己的是,紀錄的目的、發表可能產生的正負效果,都需要和紀錄的對象討論與確認。

其二、紀錄的內容

紀錄片《活出樹木希林》

原本的風貌已足夠精彩,找到它!

《活出樹木希林》紀錄了演員樹木希林病逝前,最後一年奔走拍電影與工作的種種片段。
不得不說,導演木寺一孝真的是個無聊的男子XD 拍攝手法笨拙,拿著不高端的DV,跟著樹木希林東奔西跑(甚至還讓希林開車載他上工跟回家);拍攝到中期時,健康狀況明顯下滑的希林顯露出急躁,不斷問導演:「你在旁邊拍這麼久了,到底有沒有發現有趣的賣點?」導演支支吾吾的說因為對西林很有興趣,想多認識她,「那你倒是說說自己有興趣的是什麼啊!」最後還被如此指責。

但因為是樹木希林,這仍是部很棒的紀錄片。
希林和工作人員的幽默互動(她抓著化妝師的手把臉上的妝塗勻),以及在工作過程的堅持(自備熟悉的刀具到片場拍攝做菜橋段、讀《小偷家族》劇本時質疑是枝裕和邏輯不通順),都讓全片充滿亮點;導演也在最後發現,選擇直接播放這些片段給希林看。從她觀看時的神情轉變,感覺得出來:關於身為人一生最後累積出的姿態與價值,已被樹木希林本身感受到了。

紀錄片《活出樹木希林》片段

在為電影定妝時,樹木希林說了一句很有趣的話:
「我滿喜歡這兩條線(法令紋)的,但其他人似乎不然。這皺紋,是我好不容易長出來的呢。」

一張臉上的__

一個人的臉,真的能乘載一段故事與時代。蔡明亮在《你的臉》映後座談時,聊到:「影片的背景樂有時甚至會刻意蓋過人講話的聲音;因我覺得人的臉就足夠精彩了,說話與音樂在此都是陪襯。」

蔡明亮:《你的臉》

一個多小時的影片中,定焦鏡頭拍著十三張臉,以及最後一幕,中山堂淨空演奏廳的緩慢光影變化。如果是一幅畫、或放在美術館中的展品,多數觀眾會在駐足幾分鐘後便會離開。

但我相信,人並非毫無知覺的,就算在這樣競速的時代。午後經過巷弄,發現樹影映在牆上的角度變化;非正餐時段坐在小吃店裡,偷看發呆的老闆,與表情放空的併桌客人,猜想他們是否也在等待過渡期結束。

當發現這些光與影、時間與物交錯的魔幻時刻,不只也曾被自己注意過——甚至被投影在大螢幕,邀請人們全神關注。瞬間確實升起了不少感動。

其三、紀錄將帶我們走往何處

同領域的社工朋友近日接了外展工作,最近正忙於抄寫個案記錄及拜訪街上的人們。上禮拜,我們討論到共同認識的女性無家者。

其中,S是去年團隊陪伴計畫中的一位。當時社會局社工給我們的資料裡,大姐不確定患有思覺失調,或可能是智能出現狀況,說話跳針,也表現得像個小孩子,常要夥伴買飯或可樂給她。夥伴在半年多的接觸與關係建立後,總算成功讓S願意到社會局洗澡,還陪同她去補辦了證件。

我們那時看不太到終點,不確定自己做的事到底是否算有協助,『她的狀況好像只會一直是這樣,這樣的陪伴真的有意義嗎?』那時陪伴的夥伴曾提出這樣的徬徨與反省。

聽到我分享這段心路的朋友,才告訴我她前陣子讀到S以前的紀錄:
「根據紀錄,十年前社工就來找過S了。當時她的神智清晰,社工還試圖培力,想讓她找到一份穩定的工作。但S說,她這輩子只當過流鶯,不知道自己還會做什麼。
「兩年後,另外一份紀錄是社工在公園發現S,那時她已經失序,在公園裡吃自己的大小便。」

原來S她一開始並不是這樣的。她也有焦慮、也曾想、曾有機會反抗命運(也可能其實沒機會,我們是不會知道的了)。

「即便是現在,S的狀況也不是谷底。還會繼續下墜。
妳們去年做的事啊,不是沒有意義的。一定也確實穩住她的生活,確實讓S被好好記住了。」

紀錄本身,就是種協助嗎?
我仍對此抱持一定程度的疑慮及批判。讓這些悲傷的、與多數人擦身而過的故事被記錄、被看見,其造成的漣漪,除了警惕、提醒知足,還是能有更多?

(另一時刻,我又很討厭這種來來回回的反思,讓自己跟團隊都被掃興。

「書寫既是一個敞開同時也是遮蔽的過程。然而,書寫永遠負擔著一個使命,那就是指向被遮蔽的存在。在這個意義上,對書寫本身的懷疑與反思,正是書寫的動力。」 — — 《書寫與遮蔽》

一面擔憂,一面卻又持續行動,緊抓著各種樂觀、浪漫的可能性不放;相信終有一天,會發現這些什麼,其實是為了將我們帶往某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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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 剛勇
前方有相遇,他們都溫柔。

貧窮議題工作者(哪種斷句都對),搞組織工作,研究,策展,寫字,設計,創作。興趣使然地,積極探詢現狀以外更多可能性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