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角料及他們的產地:論藝術是否保全了姜名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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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ublished in
Jul 22, 2023
2023年姜名駿個展「A-Side B-Side」於何紹源的源造工作室。Photo credit: 姜名駿。

姜名駿尼好,

不曉得是在哪個節骨眼,大學畢業之後就斷了聯繫,和你的聯繫會撿回來,是因為你回覆我炸豆子王國很好吃的限動;而真的比較頻繁見面則是因為今年請你幫做一件作品的裝置,記者會那天,我們兩個的掛牌上一個寫藝術家,一個寫技術人員,突然覺得有點神奇,但我說不上來。在展覽做完要匯款時,你問我寫文章多少錢,我說常常藝術雜誌就是一個字1元或1.5元,「那你要不要幫我個展寫個短文,然後我們就抵掉」你說。聽到是滿高興的,但也有點擔心,畢竟如果是我寫評論,對藝術家生涯真的沒什麼正向效益。

「沒差,我只是想說紀錄一下。」你說。

「紀錄一下」是從哪裡紀錄起呢?我腦中浮現的幾個場景支離破碎:從2022年你在居酒屋跟我更新爸爸及阿嬤去世、以及《茶金》播出之後,姜家之於你的定義開始嗎?從2017年聽說你跟另一位同學周學涵一起開「大橋頭工作室」開始嗎?從2016年一起因為接陳愷璜的桃園燈會案子,在青埔編稻草做大烏龜開始嗎?從2013年聽說你跟李奎壁一起做「關係工作室」開始嗎?從2011年和同學們機車環島開始嗎?從2010年在搖滾音樂研究社重畫社辦展牆和辦跨年開始嗎?中間當然免不了有各種在山下麥當勞抱中美史的佛腳、熬夜睡在泥塑教室的石膏袋上、造型基礎課(簡稱造基)看彼此被老師ㄉㄧㄤ爆的時刻。雖然藝術學院時期的共同經歷應該要是出社會之後有意思的談資,但學院內學到的東西,與畢業後各自試圖在(泛)藝術領域生存的經驗間,所出現的巨大裂隙,或許就是使得我們總在久違的碰面時,無法藉由共同過往快速建立聊天平面的原因。

說到造基,突然又想起評圖時目睹的場景,一個到現在32年來見過數一數二的殘忍畫面:一位同學掏心掏肺的在說自己的生命歷程怎麼影響這件作品,評圖的老師聽完之後冷冷的說,我不知道為什麼我要在這邊聽你講你的故事。

如果記得沒錯,大學時你很常帶著麥克筆,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說自己做塗鴉,就是你為自己的錄像題字的那種風格,沒有太多銳利邊角,而是將字醜造型化成醜Q的線條,這件事導致當你在雕塑組最後那兩年端出來的作品是《陸龜》、《寄居蟹》、《蝸牛》、《傻魟魟》系列、《撲哧》系列等木雕時,完全不令我意外:比起毀棄與再造,你更傾向遵循及微調;比起讓人看了覺得「好美」,你更寧可真誠的逗人發笑。

《傻魟魟》系列,2012。圖片出自姜名駿碩論《「比藝術還無關緊要」的時光》。

陳界仁到北藝客座的那幾個學期對我們的影響很大。我不曉得你會不會這麼覺得,但有時會覺得要能心悅誠服的肯認自己和他人的師生關係,真的是稀罕的事。太多時候學院內的「老師」們只會讓人覺得是同領域的資深前輩,不知道怎麼說,但倒不是尊不尊敬他們的問題(題外話,我總覺得高教似乎有很多教育者沒啥在思考教育功能及教學方法)。回到陳界仁,我想當時不少人都是嚴格意義的稱呼他「老師」的,要讓包含水墨、繪畫、雕塑、版畫、複合媒體等不同組別的人不互相看不起,並同時感受到「上課」實感並不容易。該學期的主軸是一起做「仙渡莊計畫」,透過展覽實作,讓展示的每個眉角都能讓不同位置的人在前分工的狀態下思考、討論。修課的同學們一起在淡水學府路短租了一個地板流著粘膩臭水的店面作為展場,在開幕當天,你完成了《愛的中正天鵝船》。天鵝船延續著你在大學階段的醜Q動物木雕,但這件從「宜觀賞」的尺寸變成「宜使用」的尺度,你和魏肇儀推著(後來腳斷掉變成扛著)天鵝船,從關渡一路到淡水展場,沿路上用了你爸留給你的Canon數位相機記錄下過程。做這個行動的時候,所有人都很開心,連行經的路人都被逗樂。那天是2015年5月30日,你爸爸在兩個月前剛過世。

《愛的中正天鵝船》,影像截圖,2015。由左至右:魏肇儀、姜名駿、機車騎士、警察先生、陳界仁及其他同學。圖片出自姜名駿碩論《「比藝術還無關緊要」的時光》。

在《愛的中正天鵝船》之後,除卻你和他人合作的創作計畫或是委託製作,拿著低配相機長期隨拍,並在累積一定的量之後剪輯成錄像,成為你延續至今的工作模式。《哈囉、親親、我的好朋友》(2016)側拍同學、室友們在上課、玩耍、廢話、上街、夜唱、清水管等瑣事;《藝術保全,保全藝術》(2016)側拍你和其他承接桃園燈會案子的學生苦主,因為要顧作品所以決定在園區搭帳篷的歷程。今年在源造工作室舉辦的個展「A-Side B-Side」展出的《藝術家》(2021)及《B-Side》(2023)也是同樣的創作邏輯,前者主要的拍攝對象是大學同學江基名、何紹源、周學涵,三人都在靠著藝術(天曉得什麼意思)維生的路上,站在不太一樣的位置,包含商業畫廊簽約、公共藝術承攬、展覽現場施作等等,《藝術家》機台內的影像會某段結束之前跳出三個選項,「玩家」可以選擇要前往哪一個片段,有的選項是你事先寫程式時已經安排好的,有的則是隨機出現,四位「藝術家」 — — 加上鏡頭外的你 — — 在這個被遊戲機台框限起來的隨拍碎片中,一邊勞動,一邊抱怨著、調侃著對藝術的信仰以及對藝術圈的失望,掙扎著、徒勞著討論藝術的意義與無意義。《B-Side》則是一台供觀眾依循影片名稱點選影像片段的電腦主機,裡面的影片都是這近幾個月你和何紹源從關渡搬工作室去三重,自立自強地整修室內空間的過程。我在開幕隔天去看展,我們和何紹源在他剛搬遷、裝修完成的工作室,盯著《藝術家》機台,我邊喝你們幫買的清心珍奶,邊碎念從在學到出社會之後遇到的爛事,邊一次又一次的按著螢幕內的選項,試圖窮盡所有的隨機。

《藝術家》(2021)。Photo credit: 姜名駿。

老實說,可能因為我相信家中排序會影響個性,你又是我認識的親近友人當中少數的獨生子,所以我從大學開始就會偷偷判斷你的哪些行動是來自於獨生子的背景。每次看到你持續跟拍周遭友人及生活款的作品時,都會在好笑中有點感傷,因為拍攝者急切的想把這些對他人而言無意義的時光記錄下來,也因為記錄下來的影像總是反向的提醒了拍攝者這些時間正在逝去,影像中看似在批判藝術體制的無效話語事實上都不真的是重點 — — 我私自認為你在拍的東西是家庭電影(home movies),最大宗被生產卻也是相對少被專業討論的類項。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MoMA)在2019年策劃「私生活、公空間」(Private Lives Public Spaces),一檔致力於家庭電影的展覽,策展人說,業餘者基於純然的愛而拍攝的影片,使得這些紀錄得已脫離電影工作室、公司及廣告,成為面向過去的時間機器。在我對你偏頗的「獨生子人設影響一切」的判斷中,從你拿起爸爸留的相機開始無目的紀錄開始,拍攝的就是一支 — — 僅僅一支 — — 家庭電影,將藝術學院內部化為家庭,同學內部化為家人,高大上的藝術問題內部化為現實問題:在這部長長的家庭電影中,校內老師、老闆、影響未來的權力者的三位一體上司如何面對,一如婆媳難題的情節;說服自己正在做的作品並未被市場、補助機制、標案所影響,一如逼婚的情節;要為了錢而去接案,或是為了渺茫的信仰去創作,一如在正宮與情人間難以抉擇的情節。這裡的藝術並不高級也不精英,是俗氣卻再真實不過的後台。

《B-Side》(2023)。Photo credit: 姜名駿。

那天去了炎熱的三重之後,我覺得除了何紹源的工作室,可能再也沒有更理想的地方可以展你的這兩件作品。你跟何紹源在作品裡面討論藝術,我們三個也看著作品討論你們如何討論藝術,更明確一點的說,是討論由汗臭、低薪、威脅、情勒構成的那個面向的藝術。之所以將這篇文章的標題放入邊角料,如果沒記錯的話,這是我們邊看邊聊的過程中,何紹源講起某個你們共同經歷的糟糕工作經歷時,帶著調侃的語氣丟出來的詞彙。整個環境總將藝術學院的問題設定為「藝術是否是可教的?」,但這個問題錯誤的將畢業生的可能性限縮在藝術家及策展人,似乎除了這兩種職業之外都是邊角料,但是,在不可教的東西之外,有很多很多與創作不直接相關的具體技能、領域內其他可能的職業別所需要的技術,都還沒被教或告知,就已經被教育者推卸掉責任。

回到最前面提到記者會覺得很神奇的那件事。原先我打算給你一萬元的工作費,但後來這樣那樣的原因之後,我的製作費加藝術家費在做完作品後剩下一萬多,如果用數字來看,我們的勞動在最後換取的價值差不多,甚至我的工時更長,勞動也可以說是更不值錢,但在記者會現場,我們卻掛著不同的職稱,而在這個圈子中,「藝術家」竟然被誤以為是多了不起的生產者,這個誤會甚至使得大家穿上國王的新衣,明明每個人都只是在做不同類型的勞動。

請將我給你的這篇勞動回禮也當成家庭電影的一幀影格。

祝:傻魟魟

張紋瑄 20230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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