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團音樂會的安可曲 — — 指揮怎麼選?(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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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min readDec 2, 2019

文/ 德岡直樹

「安可」(Encore)⋯⋯我們常常簡單地說出、聽到、談論這詞,但它原本的意思,大家了解到什麼程度呢?

安可其實是「再來一次!」的意思,也就是針對音樂會中聽到的優異演奏,觀眾表達「再讓我聽一遍!」的期望。特別是在義大利歌劇裡,擠滿劇場的大眾們最關心的,莫過是給予喜愛的歌手、喜愛的詠嘆調熱烈鼓掌與叫好,並且醉心於這份美妙歌聲裡,像是普契尼《杜蘭朵公主》裡的第三幕,卡拉富充滿熱情地演唱〈無人能睡〉,常常會因為觀眾的火熱拍手與安可要求,而多次返場或演唱⋯⋯此情景不論現場或廣播錄音都不會收錄,只存在於劇場內的歌劇演出。因此提到「安可曲」時,也得考慮這種情況。

不過,有一位指揮家無視渴望「安可」的觀眾,認為返場會失去歌劇全體音樂感,完全不管「安可」和拍手聲,重視音樂流動與形式 — — 這位指揮家,就是阿圖羅.托斯卡尼尼(Arturo Toscanini)。20 世紀初,托斯卡尼尼在某個義大利黑手黨橫行的區域演出歌劇,完全忽視剛剛所說的「安可」情形,觀眾便報以噓聲跟責罵,氣憤到腦充血的部份人士,甚至還把刀子、手槍拿出來起鬨,不過,感受到托斯卡尼尼勇敢與氣魄的黑手黨老大,上台喊出「大家安靜!」,騷動立刻沉寂下來。我不太清楚托斯卡尼尼是怎樣選擇樂團音樂會的安可曲,但歌劇傳統的「安可」,在托斯卡尼尼之後有所改變。

延續這個話題,貝多芬親自指揮第七號交響曲的首演(1813年12月8日)時,回應觀眾的期望,再次演奏第二樂章,可說是「安可」的「應如此進行之正確方式」。

以樂團演奏而言,在演完原定的曲子後,演出各式各樣的樂曲,是到了20世紀後半才開始。有一說是從史托科夫斯基(Leopold Stokowski)起,指揮家才特別會利用此種「安可」帶來的效果。鋼琴家的話應該也是差不多的情況,在預定曲目結束後,演出讓觀眾 更加興奮的絕技曲,或是完全相反地安排「婉約動人」或是柔和的曲子。討論至此,我們可以理解「安可曲」與每位演奏家的品味或音樂觀,有極為「顯著」的關係。

接下來,就要來依序說明身為指揮家的我,是如何選擇、考慮演出怎樣的「安可曲」。不過,這當中包含了很複雜多樣的故事,還請大家耐心閱讀。先來講講要如何決定、準備與演奏「安可曲」,這其實是比大家想像中更難的一件事喔。

▲集眾多鋼琴名家安可曲於一輯的《BIS》,形塑了筆者的安可觀

安可,非必要卻重要

首先,介紹一下影響我「安可觀」的CD 好了,這是張集合了眾多鋼琴家的「安可曲」合輯,暗暗帶給了我許多影響。

此CD 由義大利的唱片小品牌CLAQUE出版,標題是「BIS」,集合了包括魯賓斯坦(1968年5月17日)、李希特(1965年4月22日)、米開蘭傑利(1955年3月13日)、巴克豪斯(1954 年3 月30 日)、霍洛維茲(1968年11月24日)等鋼琴家在個人獨奏會後演出的「安可曲」,在此張片子裡不只能聽見以安可登場的曲目,更能了解每位鋼琴家的個性與音樂觀。

▲魯賓斯坦演奏法雅《火祭之舞》

魯賓斯坦彈的是蕭邦圓舞曲第二號跟法雅《火祭之舞》,在1946年的音樂電影《卡內基廳》裡,後曲演奏話題性十足,甚至成為魯賓斯坦的代名詞。由於觀眾們都「想看、想聽」這首,魯賓斯坦自然大氣地抬起左右手,在琴鍵上敲出此曲做為「安可」。

李希特也是同樣理由選擇拉威爾《小丑的晨歌》,收到極為熱烈的掌聲。米開蘭傑利則是稍微引進自己的世界觀,不斷演奏低吟自己喜愛的曲目,譬如先以西班牙作曲家蒙波(Federico Mompou)的《歌與舞》第一曲(Cancion i danza №1)做為開始,在引發聽者又興奮又緊張的名演後,緊接著竟然是4首史卡拉第的奏鳴曲,這樣的安可曲,比起取悅聽眾,更可以說是十足帶出音樂感動人心之處的安排。

▲西班牙作曲家蒙波的《歌與舞》

巴克豪斯演出了舒曼、舒伯特與布拉姆斯,最出色的則是李斯特編曲的舒伯特《維也納晚宴第六首》,只能用「極其稀有的奇蹟瞬間」來形容。霍洛維茲則是不加思索地在德布西後接著蕭邦圓舞曲第七號,這樣安排雖不算特別意外,但對於霍洛維茲突然演出這麼可親的熱門曲目,觀眾下意識地發出了「喔喔喔,哇!」的歡呼聲以及歡樂的掌聲,在這之後,則是演奏了意料之外的高超技術作品:莫斯科夫斯基(Moritz Moszkowski)的練習曲,音樂會也結束在觀眾情緒沸騰到最高點的時刻。

從這張唱片我們可以理解,各個鋼琴家對於安可曲的使用,可以分成兩種:「福至心靈的柔和曲目」與朝氣十足完結音樂會的「炫技曲」。大致來說,演奏家的安可曲,多半是與正式曲目不同,比較沒有緊張感,可以用盡肩膀氣力,自由自在地輕鬆享受之曲目。這情況放到樂團也相同。

在世界知名管弦樂團的樂季音樂會裡,基本上不會演奏安可曲。譬如柏林愛樂或維也納愛樂,在根據地的音樂會上,通常沒有安排安可曲。要到巡迴演出,或是為了特定場合的音樂會,樂團才會演安可。以維也納愛樂來說,在新年音樂會依照慣例演出《藍色多瑙河》《拉黛斯基進行曲》做為安可曲,聽眾也都熟知,已經變成了固定傳統。不過,對於維也納人而言,「維也納圓舞曲的安可曲」其實還有更深層的隱藏意義,在此來說說這段故事。

1943年5月,維也納愛樂與福特萬格勒到北歐巡演,北歐國家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時皆是中立國,因此,當團員搭乘的飛機經過哥本哈根的上空時,看到了這個「沒有燈火管制的國家」正閃著明亮刺眼的夜景,充分感受了「和平」的氣氛。之後成為維也納愛樂團長的史特拉瑟(Otto Strasser),在其著作《光榮的維也納愛樂》中如此說道:

「在觀眾中有許多亡命之徒,都是從我們的國家成功逃到瑞典的人。在沒有燈火管制的斯德哥爾摩裡,我們與這些人四目相交,都發現他們的目光裡有深深的鄉愁。因此,在安可曲演奏《藍色多瑙河》時,從聽眾裡傳來許多啜泣聲。」

斯德哥爾摩的演出中,只有1943年5月12日的音樂會有留下錄音,無法聽到5月14日演奏《藍色多瑙河》的那場。5月12日安可曲演出的《皇帝圓舞曲》,也只能聽到開頭到38 小節左右,不超過4分鐘左右的片段,但已是非常棒的名演,與其說是維也納圓舞曲,更可以說是人類贊歌的交響詩、清唱劇般的宏偉演奏,就像是卓別林的電影讓人「邊笑邊落淚」的奇蹟一樣。

樂團的音色十分明亮,威風凜凜的性格從頭響徹至尾,並且能聽到維也納愛樂傳統「管風琴音色」的傑出記錄。光是一首「安可曲的片段」,就有這樣子故事,演奏完畢後應該會有如雷貫耳的掌聲吧,可惜我們無法聽到。這樣的例子,是1943年那個大時代才會發生,演奏與觀眾兩方都感嘆萬千,隱藏戲劇性故事的「安可曲」。

再來說個另一角度關於維也納愛樂與維也納圓舞曲的故事。1970年代,貝姆與維也納愛樂至匈牙利演出,節目最後安排了貝多芬的第5 號交響曲。由於不是在樂團的主場,加上匈牙利本身也有很棒的樂團,更加督促維也納愛樂團員們不要出錯,最後的貝多芬第5號交響曲,反而樂團完全一心,交出了火焰般的壯闊演出,曲畢廳內立刻充滿如雷掌聲,歡呼聲不絕於耳,貝姆在出場謝幕了好幾次後,接著 演出安可曲《藍色多瑙河》。

沒想到,廳內有許多觀眾卻默默不干擾其他人地離場,到了《藍色多瑙河》演完時,原本滿廳的觀眾竟然剩下不到一半,這是怎麼一回事呢?

原來,這日聽到奇蹟般貝多芬第5號交響曲的匈牙利觀眾,由於想在內心保有這份感動,因此完全不想聽《藍色多瑙河》,只好中途離席。這是不只演奏者水準高,觀眾見識也一樣高的故事。正是因為有這樣的觀眾,演奏家在決定「安可曲」時,絕對不會「隨便」,不能隨意演出一些簡單容易的東西就好了。

打破既定印象的安可曲

首1960年, 日本樂團首次走向海外:NHK交響樂團進行了約兩個半月的世界巡演,而近衛秀麿率領的ABC交響樂團,也在同年進行了較小規模的巡迴。NHK在維也納演出布拉姆斯、在德國演出貝多芬、在蘇聯演出柴科夫斯基等,優異地在這些作品的發源地演出「在地曲目」。

同時,當時擔任樂團執行長的有馬大五郎(音樂學家、國立音樂大學校長),提議由時任NHK交響樂團的副指揮外山雄三,挑選組合數首日本民謠編創為管弦樂曲,最後名為《為管弦樂所寫的狂想曲》,做為歐洲巡演的安可曲,獲得巨大成功。《炭坑節》、《信濃追分》、《八木節》等充滿活力動感的演奏,與外國人習慣的「富士山.藝妓」之日本刻板印象完全不同,成為了演奏不輟的「日本代表性安可曲」。

我自己是還沒有演出過,未來也不一定會想演出,但在世界樂壇上,此曲的確是已流行超過50年的熱門曲目。

▲NHK交響樂團1960年的全球巡演,以安可曲《為管弦樂所寫的狂想曲》,刷新世人對日本樂團的印象

與前文所述魯賓斯坦與《火祭之舞》的故事一樣,拉赫曼尼諾夫的升C小調前奏曲《鐘》由於得到了超乎作曲家想像的歡迎,據說在拉赫曼尼諾夫的獨奏會裡,如果安可沒有演出此曲,觀眾不會離席。

不小心就講了一堆鋼琴家的安可曲故事,畢竟和管弦樂團或是有鋼琴伴奏的弦樂演奏家不同的是,鋼琴家基本上可以彈任何自己想要的曲子,因此「安可曲」的選曲也變得多采多姿。

▲魯賓斯坦會以穿上大衣演出最後安可曲的方式,向現場觀眾說晚安

1960年至1970年與魯賓斯坦演出過許多協奏曲的日本指揮家岩城宏之曾回憶道,在荷蘭跟丹麥的演完貝多芬《皇帝》協奏曲後,魯賓斯坦再度為熱情的觀眾獻上蕭邦的《英雄波蘭舞曲》、《詼諧曲》等大型曲目當作安可,眼看著觀眾熱情未減,魯賓斯坦的經紀人在後台幫大師穿上大衣後送回舞台,暗示觀眾「這首後就結束了,魯賓斯坦該回飯店休息了」。而魯賓斯坦在這最後的安可曲中,穿著大衣演奏蕭邦的夜曲,讓廳內觀眾感動潸然。

本文選自《MUZIK古典樂刊NO.1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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