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wind Cinema Vol.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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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wind Cinem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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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min readSep 29, 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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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mour

Spoiler Alert: If you haven’t finished the movie/comic/game, stop reading immediately.

Prologue

安妮[1]:如果没有人参加你的葬礼,你会说什么?

乔治斯[2]:什么都不说,大概。

如果没人参加你的葬礼,你会说什么?

这个问题萦绕在我的心头很久,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正如《爱》[3]这部影片到底该如何解读,也很难做到简而言之。这是一部名为“爱”的电影,但它所讨论的,却绝不仅仅是“爱”这种人类感情,或是多了一个“情”字,听起来便似乎专属于年轻人或是两性之间的“爱情”。在爱的彼端,究竟是什么?是“失恋”、“爱无能”、还是……“婚姻”?奥地利导演迈克尔·哈内克[4]置于“爱”另一端的,也许让很多人始料不及的一个词:“死亡”。

死亡是人生的终点,爱则是生命的巅峰,在《爱》里,两个主题交错出现,如影随形,并在最终融合在一起,质问你,会如何面对承受病痛折磨,生不如死的一生所爱。以爱的名义让她解脱,抑或以“责任”的名义徒增她充满痛苦的余生?“正确”答案并不存在,不论你选择怎样做,另一条路(责任/爱)永远在质问着你的抉择,唯一无法停下的,是冰冷地沉入深渊的时轮。

在爱与责任的撕扯中,一切优雅与从容消失殆尽,人被还原为动物,任谁也无法独善其身。我们所熟悉的好莱坞式一见钟情,或是充满青春气息的爱情不复存在,保存再过完整的气质,终会为日趋衰败的身体所淹没,引以为傲的头脑,也将化为混沌不清的呓语。美之不存,爱将焉附?又有几个人能够坦然说出,我热爱的,是你的心灵,无关肉体?

Perfect Life

安妮:很美。

乔治斯:什么?

安妮:生活。迄今为止。

安妮与乔治斯过着近乎完美的生活。

这对夫妇在退休前同为钢琴教师,虽然均已届耄耋之年,却仍然过着相当独立自足的生活。女儿已经成立了自己的家庭,不再与父母同住,偶尔来访的,除了从前的学生,便只剩下来修马桶的水管工人。他们有着相同的志趣,同样热爱音乐和钢琴,也培养出了蜚声业界的钢琴家,两人的相处平等、亲近、望之令人艳羡。哈内克用来展现两人的生活的,仅仅是早餐饭桌上简短而平常的对话、对彼此近时经历的分享,但眼波流转、嘴角流露出的笑意,已足以让我们感受到弥漫在两人之间的爱意。

情到浓处情转薄,也许是对两人关系的最精确描述,当然此处只是借用这七个字,也许并非纳兰容若《山花子》中的本意。而哈内克勾勒给我们的,是甚少展露在大屏幕上的寻常人的生活,所可能呈现的最完美的一种“Happily Ever After”,虽然安妮与乔治斯并非王子与公主,但他们相互扶持的平淡生活,也许正是在这个离婚率越爬越高的时代里,大多数人可望而不可求的晚年状态。

打破这看似完美的平静生活的,不是什么惊心动魄的瞬间,没有突如其来的车祸或是破门而入的窃贼(倒是有个不得其门而入的笨贼),安妮一边吃着早饭一边和乔治斯聊着天,突然怔住失去了反应,只是呆呆地望着前方。这无言的静止甚至一度让人产生错觉,是否呈现在眼前的是导演的蒙太奇手法,让乔治斯掉入了时间的缝隙中。直到他打开水龙头,自来水倾泻而出的一刹那,你才确信问题并不在乔治斯,而是安妮。

在这静止的一瞬之前,你看到的也许是每个人都可望而不可及的生活,拥有一个心心相通、素质相当的伴侣,安享平静的晚年生活;在这一瞬之后,你看到了大多数人都必须面对的现实生活,面目狰狞、张牙舞爪。而隐藏在这一瞬前后的,是一个残酷的事实:这一瞬后的生活,才是我们每个人都必须面对的,生活的真面目。

Mortal

乔治斯:一切都会继续,直到某一天全部结束。

以老年人的生活作为主题的电影本就偏少,直面死亡的更是有限。如果仅仅将电影作为一种娱乐形式,大多会规避这种对于人类晚年境遇的描绘,毕竟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将要死亡,绝非什么令人愉悦的体验。与此同时,对死亡的描绘却充斥在各种影片中,只是在无休止的爆炸、格斗、车祸中,死亡的意义已经被视觉特效消解到令人麻木。我们没有太多机会在电影中近距离地观察死亡,以及通往死亡的旅程。另一方面,死亡已经作为一种情节触发机制成为了一种陈词滥调[5],主角们从重要人物的死亡中获得前进的动力,洒下几滴眼泪,死亡本身却被匆匆遗忘。

但到了《爱》这里,死亡的过程反而成为了整个故事的核心内容。我们眼见着安妮第一次发病、坐上轮椅、渐渐失去对肌体的控制、对语言的控制,甚至是对自己精神的控制,这个人在一步步空壳化,她仍然是她,却不再是她。所有乔治斯热爱的,关于安妮的一切,都被病魔一口口吞噬掉,而乔治斯所能做的,不过是看着一切缓缓发生,却无能为力。

哈内克并没有用对话或是字幕来表达安妮的病情恶化,你甚至不知道每一次病情恶化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到底是手术出现意外,抑或她又经历了一次中风。你只是在一次次镜头切换中,看到一个又一个不同病理阶段的她,伴随着身体功能的退化,她可以进行的行动也在逐渐消失,弹琴、读书、说话,疾病一步步剥夺了她身为艺术家的创造力、身为阅读者的思考能力,直至身为一个普通人的表达能力。安妮的存在随着身体的失控而被逐渐稀释,最终成为了一具存在的空壳。

医学、医院、医生在此都是缺位的,哈内克对安妮病情变化的展示之所以在不经意间令人感到毛骨悚然,是因为他并未借助语言或是任何外在事物,而是利用了一个人在得病前后的状态对比。他向我们描绘的,是一个普通人存在价值消逝的全过程。安妮得了哪种病并不重要,中风只是一种最为缓慢的剥夺我们存在价值的疾病,重要的是,我们每一个人终将死去,而死亡不论或快或慢,都将重复与安妮别无二致的历程。

我们终将失去存在的理由,从人变为一副毫无意义的躯壳。

死亡并不可怕,它不过是代表着感知的消退,真正可怕的是存在意义的消解。哈内克不过是将这个过程放缓,一幕幕放映给我们看。这固然是一种折磨,却绝非冰冷的客观展示。在观看安妮失去存在“意义/身份”的过程中,我们也不得不去思考一个问题,在生命最后的一段,对这个身份逐渐消解的个体存在而言,到底什么才是重要的?生命的尊严,抑或社会伦理?答案关乎我们对于生命本身的看法,对尊严的珍视会驱使我们尽可能缩短这个过程,甚至不惜僭越自然之律,人为干涉他人寿命;对伦常的维护则会让我们因整个社会的法律、道德钳制,而不得不亲眼看着自己所爱的人丧失身份。

那么,哪一种才是正确的选择?哪一种,才是爱?

What Is Love?

安妮:我不想撑下去了。你这些甜蜜的努力让一切都变得轻松多了。但我不想活下去了。这是为了我自己,不是为了你。

乔治斯:我不相信你。我了解你。你觉得自己成了我的负担。但如果换做你是我,又会怎么做呢?

安妮对疾病的发展相当清醒,她深知一旦踏上这条不归路,自己的情况只会如落叶般下坠,乔治斯则充当了两人之中仍旧保有希望/幻想的那一半。在尚保有基本沟通能力时,安妮就已经明确放弃了医院这一选项,她深知医学的价值并不在于耗尽一切资源去维系本应逝去的生命,更何况她已经拥有了平凡却幸福的一生,与其将最后的时光耗费在冰冷的白色墙壁内,倒不如放下对生命的执著,在自己的存在尚且完整之际,撒手离开这个世界。

对乔治斯而言,情况反而更为复杂,他无法置道德、法律、女儿于不顾,却也无法面对自己一步步空壳化的妻子。尊重安妮的心愿,放弃继续治疗将她接回家中已经让他不得不面对女儿的责问,照看一个逐渐失去行为能力,并在心智上越来越无法与自己共鸣的妻子所需要的耐心,同样啃噬着这个耄耋老人的精神。如果说安妮的精神被困在逐渐失去行为能力的躯体中逐渐凋零,困住乔治斯的,则是来自社会与个人感情的双重囚笼。他完全可以不顾安妮的心愿坚持治疗,也许我们还会看到所谓“奇迹”的出现,但他能做出违背社会认知的选择,根本原因仍然在于在责任与爱之间,他选择了后者。

爱是什么?对于两个拥有独立人格与行为能力的人而言,回答这个问题似乎并不算难,你们相互吸引,在彼此的陪伴中获得他人无法给予的幸福感。但对此时的安妮和乔治斯而言,上述前提已经不再适用,安妮与乔治斯的关系已经丧失了全部平衡,乔治斯成为了这段关系的维系者,安妮则丧失了一切能动性。曾经心心相映的妻子在病痛的折磨下逐渐失去了曾经吸引自己的一切人格,过往的爱支撑着乔治斯做出了独自照顾妻子的选择,但这选择也在一步步剥离他想要维系的自身人格。安妮知道自己的病痛将把乔治斯一同拉入深渊,所以才提出了结束生命的请求,但乔治斯却心甘情愿选择了与她同行。

即使这一路上,他们过往的爱,也许同样将会随之消散。

Guilty As Charged

安妮:有时候你就像一头野兽。

这句不经意间的话,在故事的结尾令人回想起来,仍旧心有余悸。乔治斯提起枕头闷死安妮的一幕以任何理性的视角来看,都与谋杀别无二致。但更令人心碎的是,这一举动是发生在安妮发病后,两人少有的心灵相通的时刻。安妮终于不再任性,只是安静地听着乔治斯讲述他年少时的故事,一切似乎回到了影片开始共进早餐的一刻。而下一个镜头,乔治斯如野兽一般死死地用枕头按在安妮的脸上,直到她的自发抵抗慢慢消失,残存的生命自这具早已被抽空的躯体中彻底消逝。

是乔治斯不堪忍受继续照看安妮所带来的折磨,还是他希望将两人的记忆终止在这也许再也无从复现的美好一刻,甚或,他终于放弃了一切身外之物,牺牲自己成全了安妮的最后一个愿望?

没有答案。

在这一幕之后,也许你会突然将这部片子当成罪案片来看,又或者,道德拷问突然浮出水面占据了你的思绪,当乔治斯捕捉飞入房间的鸽子时,你是否认为他将鸽子当成了目击证人,想要将它捉到甚至杀死?对乔治斯的行为,每一个观者都可以有自己的解读,但也许我们应该做的,并不是以各种准则对乔治斯进行道德审判,而是再深入一层,看到他的无奈,以及生命本身的无奈。

在结束安妮生命的同时,他也同时摧毁了自己的生活。所爱之人死于自己之手,这一行为对乔治斯而言并不仅仅意味着担上谋杀的罪名,对这个已经风烛残年的人,最大的威胁其实绝非法律,而是死亡本身。而我们能够用来对抗死亡的,究竟还剩什么?子嗣?创作?抑或,爱?

如果是爱,那么他已经亲手摧毁了这个世界上对他而言,唯一能够用来对抗死亡的东西。他杀死了安妮,也同时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虽然他仍然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但与一具躯壳又有何异?疾病夺走了安妮的存在,而乔治斯亲手结束了自己的存在,到底哪一种更残忍呢?

然而哈内克仍然是充满同情心的,他至少给了我们一场幻觉,安妮穿着围裙出现在厨房洗着碗,乔治斯在听到她的召唤后,换上衣服,随她一同走出了这间屋子。也许此时,无论疾病、伦理、法律、亲人还是死亡,都再也无法将他们两人分开了。但,归根结底,这,不过是一场幻觉。

Epilogue

“把鸽子就看成鸽子吧……巴黎有很多鸽子。” — — 迈克尔·哈内克

如果没人参加你的葬礼,你会说什么?

我想,我说不出什么,因为我已经死了。

只有在面对死亡时,人们才能真正跳出循规蹈矩的生活,意识到对于我们而言,真正重要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乔治斯最终作出的选择,是否“正确”并不重要,因为对他而言,他人的看法已经不再重要。他终于在亲手终结安妮生命的同时,结束了一直在吞噬安妮存在的疾病。在面对这避无可避的命运时,他没有选择被动的等待,而是选择了行动。

驱动他的,是爱吗?

如果我们将爱与理性、与“利益”等同起来,乔治斯一定是一个杀手,因为不论如何绝望,没人相信安妮会愿意自己的生命结束在另一个人手中,即使这个人是陪伴了自己一生,心心相通的爱人。更别提在生命的最后,安妮的存在已经归于最原始的生存本能,非正常的死亡一定是与这本能相冲突的终点,没人可以确定乔治斯的行为是与此时安妮的心愿相契合的。

但我们可以确定的是,无论乔治斯做出怎样的选择,他都无法规避生命本身必将走向结束的悲剧(当然,前提是你将死亡视为一场悲剧)。他所做的,不过是寄予安妮最后一点点尊严,让她在保有最后一丝存在之时,在最爱之人的手中,离开这个世界。这于她,究竟是否算是幸运的呢?

爱不能将我们从死亡手中拯救出来,爱也无法抵御疾病,但爱可以结束我们的痛苦,即使结束的方式,未必是我们期待的方式。

也许,这才是爱的真意吧。

[1]: Anne

[2]: Georges

[3]: Amour

[4]: Michael Haneke

[5]: Clich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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