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曾相識：《惡水真相》
我想改變這世界，但不知道從何下手，所以交給你了。
電影開場，髮色花白的大鬍子男人在狼籍的暗房裡工作，徹夜未眠，靠酒維持清醒，襯著這首同樣寫於1971年的〈I’d Love to Change the World〉。下樓出門前，隔著毛玻璃無奈深呼吸，勉強迎向白日與嘈雜的人群。
叱吒一時的業界明星，代表作無數，如今看來快要混不下去了。
我說的是Eugene Smith，我說的是Johnny Depp。
即使已經看到劇照，強尼戴普實際出現在銀幕上時，仍然滄桑得令我感嘆。俊俏裡帶著邪氣的強哥，已經五十七歲了啊。近年參與演出的作品票房接連失利，被封為「片酬最被高估的男星」，又陷入家暴醜聞，連眾望所歸的葛林戴華德一角都丟了。尤金史密斯以真實、殘酷的戰爭照片聞名於世，我行我素的性格讓業界敬而遠之，進入七〇年代後，盛名也不足以讓他支付房租。強尼戴普同時身兼本片監製，不免猜想他是否從尤金史密斯身上看到了自己的際遇。
「水俁病」是出現在教科書裡的著名工業汙染事件，元兇是位於熊本縣水俁市的大型工業「窒素」（チッソ，羅馬拼音Chisso；窒素同時是「氮氣」的日文漢字），他們在製造過程裡排放出的汞流入水中，居民飲水和食用魚類而中毒。病患手腳逐漸麻痺、不良於行、失去視力、聽力、說話能力，或發作癲癇等症狀，孕婦則會生下天生畸形的孩子。早在戰後不久就逐漸出現，但一直未能受到普遍重視，典型的小蝦米對大鯨魚：大型製造業支撐起小村落的生計，僱用當地人為員工的同時，生產過程的汙染也由當地人承擔。在隱晦的潛規則中，大公司提供醫療和生活補助，但對起因全盤否認，無視居民抗議，甚至從內部分化。
這也頗令人似曾相識，不是嗎？
電影情節環繞著尤金史密斯前往熊本拍攝的過程展開，自我狀態身心俱疲的外來者，與飽受病痛和漠視的居民，成為鮮明的對照。意圖將實情公諸於世的一連串行動，當然也受到窒素公司的威脅利誘，強尼戴普索飾演的尤金史密斯，成功表現出面對挫折與誘惑時，表現出來的軟弱、固執、對人的關懷和對攝影的堅持。在激情、憤怒的背後，居民真正的要求只是普通的日常生活，和一份公道。
這部的主要演員除了強哥之外，日法混血女星美波（Minami）飾演其妻子艾琳（Aileen），兩人之間的互動讓本片多了些柔軟；飾演《生活》雜誌總編的比爾奈伊（Bill Nighy），對尤金史密斯的才華與性格又愛又恨，同時還要面對雜誌營運已至強弩之末的掙扎，戲分不多卻收放自如。本片影像運用真實與重現畫面，藉由巧妙的融接帶領觀眾重回現場，讓人感受到尤金史密斯「影像敘事」（photo-essay）的震撼；坂本龍一充滿渲染力的配樂辨識度極高，某些音響讓人想起《俘虜》，或許因為這也是一部「混血」電影吧。有些轉折略顯交代不清，是較為可惜之處，但整體而言不僅成功刻畫尤金史密斯的晚期生涯，也達到了借古鑑今的目的。
水俁病最終因為尤金史密斯刊載於《生活》雜誌的多幅照片廣為人所知，窒素無法再逃避賠償問題，電影結尾甚至暗示，面對自救團體的訴求與抗爭街不為所動的窒素負責人（國村隼飾），也為這些照片撼動。但直到字幕出現，我們才知道由真田廣之飾演的自救會領袖，在勝訴後發表的演說中所提到的「這只是開始」並非虛言，以為早已過去的事件實際上仍未落幕；遑論隨著工業發展，各地類似災難未曾稍歇 — — 顯然，這個世界並沒什麼改變。
惡水真相 Minamata
Andrew Levitas｜英、美｜2020｜Color / B&W｜115min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