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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牆的另一邊:阿喀郎《吉賽兒》

May 11, 2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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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for Akram

距離第一次看阿喀郎.汗跳舞,已經是18年前的事了。近年他卸下舞者身分專注於編舞,我則成了怠惰的舞蹈觀眾。即使如此,看到他的作品要來台演出仍是二話不說馬上買票。阿喀郎大概是我最喜歡的舞蹈家吧,雖然我不確定為什麼。是他充滿力量卻不帶絲毫侵略性的舞姿,他融合傳統與當代舞蹈的深厚功力,或者可能只是因為他俊朗的外貌。

翻找歷年的節目單、打開部落格備份檔,想好好整理自己這些年看阿喀郎作品的軌跡,搜尋到最後才發現,2019年看完《陌生人 Xenos》之後已經做過同樣的事了。記憶不管用,正如我對那些舞蹈作品的印象早已稀薄。

又不全然如此。關於那些年看的阿喀郎作品,都在這篇舞後心得裡:《百年輪迴:陌生人 Xenos》,我又上網找到些舞作的片段,要喚回記憶雖然不容易,但仍能讓自己恍然大悟:在看《吉賽兒》時,那些莫名的熟悉感確實其來有自。

B for Ballet

曾有幾年很愛看傳統芭蕾舞劇,服裝華麗技巧高超,但以現代眼光看那些(點綴用的)故事情節,很容易讓人失去耐心,一演再演也只會將路越走越窄。各大芭蕾舞團或許有感於此,與不同編舞家合作推出重新詮釋的經典劇碼,好比馬修.伯恩(Matthew Bourne)享譽全球的《天鵝湖》。去年他的作品,由新冒險舞團 (New Adventures)演出的《羅密歐與茱麗葉》來台,終於有機會親眼得見。在他的改編下,兩大家族恩怨招致的禁忌,轉化為介於精神機構與監獄之間的冰冷場域,以充滿張力、明快的動作,演繹在權力、性別、階級不對等之下,慾望如何展現、又如何受到壓抑。

馬修.伯恩《羅密歐與茱麗葉》台北場謝幕

這次英國國家芭蕾舞團(English National Ballet)據說是睽違19年來台(註),我一開始沒搞清楚,以為是「英國皇家芭蕾舞團」(The Royal Ballet),我在2011年看過皇家芭蕾的演出,非常喜歡,「乾淨」是第一個冒出我腦袋的形容詞,動作扎實不誇張,極其簡練優雅,雖然可能只是我多想,但倒也挺符合印象中的「英式風格」。既然如此,英國國家芭蕾舞團必定同樣值得期待。

註:根據查到的舊聞,英國國家芭蕾舞團於2006年8月首次來台演出(國家戲劇院),當時的舞碼是《天鵝湖》。當時我對芭蕾舞沒什麼興趣,但也可能是沒錢買票。

C for Contemporary

《吉賽兒》的原始創作就是兩幕的芭蕾舞劇(而非從其他載體改編),為阿道夫.亞當(Adolphe Adam)的代表作,首演於1841年。農家女孩吉賽兒有個追求者希拉里昂,但他芳心另屬於一名不知來歷的男子,這男子的真實身分是貴族阿爾伯特,希拉里昂在發現真相後揭發了他,吉賽兒因受欺騙而自刎,第一幕結束。第二幕的吉賽兒變成了傳說中的「薇麗」(Wilis),這種舞精靈會誘引男子共舞使對方死去,希拉里昂就成了他們的祭品。阿爾伯特眼看將成為下一個受害者,但吉賽兒不忍下手,終究人鬼殊途。

我正好去年一月才第一次看原版的《吉賽兒》,是烏克蘭聯合芭蕾舞團(United Ballet of Ukraine)的演出,這個舞團正是因戰事而成立的,為流亡舞者提供暫時的避風港,由於資金困難,巡演完之後舞團也解散了。老實說,坐在觀眾席心裡想得更多的還是俄烏戰爭的烽火連綿,至於表演本身,舞者水準整齊、技巧精湛,但對這齣作品並沒有太多共感,若非重新詮釋的版本,我大概沒興趣重看。

烏克蘭聯合芭蕾舞團《吉賽兒》台北場謝幕

傳統舞劇為了滿足觀眾體驗,劇情是舞蹈與音樂的點綴,女伶獨舞、男女主角的定情雙人舞、四人舞、八人舞乃至群舞缺一不可,加上各幕之間的休息,一場看下來三小時是基本,而且看得出「階級嚴明」。當代芭蕾在傳統技巧中融入更多元的肢體元素,舞者對身體的掌握度需要更專注,表演的節奏也更緊湊,節目長度隨之縮短在兩小時以內(一般的現代舞節目通常在60至80分鐘左右)。同時,「女主角」仍然是當代芭蕾的靈魂人物,但「男主角」在撐持女伶、繞場大跳之外,也在角色情感上有更多發揮空間,不再只是傳統童話故事中的王子,群舞更成為編舞家大肆揮灑的畫布。

D for Dance

阿喀郎.汗與英國國家芭蕾舞團合作的《吉賽兒》是2016年的作品(台灣竟然9年後才上演),燈光尚未全暗時,廳內已傳來低沉轟隆的機械響聲,布幕緩緩拉開後,映入眼簾的是一堵高牆,牆上散布許多掌印。吉賽兒從農村女孩,變成在紡織工廠勞動的一介移民女工。我看的場次是5月9日,這天的主要舞者為:

吉賽兒:費爾南達.奧利維拉(Fernanda Oliveira)
阿爾伯特:艾托.艾瑞亞塔(Aitor Arrieta)
希拉里昂:艾瑞克.伍爾豪斯(Erik Woolhouse)
瑪莎:安潔拉.伍德(Angela Wood)

開場的群舞讓我十分震撼,除了改編的原著音樂和機械音響揉合出磅礴氣勢,高強度的舞蹈不可思議地同時展現精湛的芭蕾技巧,和非常「阿喀郎」的肢體節奏,甚至同時在腦中聽見了2007年《零度複數》(Zero Degrees)中使用的卡達克(Kathak)音樂。(腦子還記得那音樂才讓我驚訝。)

上半場除了一支雙人舞,大多數的時間舞台上都同時有超過20位舞者,他們不斷奔跑、躍動、彼此穿梭,這是我第一次打從心底感受到「場面調度」這個詞彙確實是源自於舞台的。我相信芭蕾舞者向來熟悉「走位」,但用這種速度?精準度非比尋常。(除了王子之外的男舞者,上衣也很帶有印度傳統服飾的元素。)

那堵爬滿掌印的高牆象徵著底層階級的禁錮,也象徵無數先人的篳路藍縷,吉賽兒想向阿爾伯特娓娓道來,但愛情如此甜蜜。好景不常,看似難以撼動的牆開始翻轉(非常高明的機關),當牆面轉成水平時,身著極度風格化精緻服裝的王室成員隨之現身,與原本在台上的舞者形成強烈對比。這麼說有點事後諸葛,但當我得知本劇的服裝設計是葉錦添時,頓時覺得「原來如此」。而這種風格化的服裝設計,也可在向《春之祭》百年致敬的《iTMOi (in the mind of igor)》中看到。

原著中的吉賽兒癡情天真、逆來順受,但眼前這位吉賽兒對權力毫不屈服,在所有人都低頭之時仍然昂頭挺胸,十分節制,但張力十足,彷彿說著:移工不是次等公民、女人不是次等性別。這一幕將他的死處理得比較模糊,比起因受不了情人欺騙心碎自刎或崩潰而死,更像是在權力威逼之下失去了出路。

下半場的重點就是「薇麗」。雖說是舞精靈,破舊碎裂的裙擺和披頭散髮的造型,在陰暗光線中看起來更像我們熟悉的女鬼。阿喀郎讓女舞者手持細長的竹棍,象徵身分也作為武器,為扮相更添幾分東方的陰森感。我本來有點納悶「為什麼會想到竹棍?」查找影片才想起,2010年的《靈知 Gnosis》裡,追隨失明丈夫的甘陀麗皇后就手持長棍。

希拉里昂來了。吉賽兒生前他求愛不成,死後也不放過,比起雙人舞,更像是性暴力式的脅迫。奧利維拉在伍爾豪斯懷抱中顯得格外纖細,雙腿力量放空激烈晃盪的畫面觸目驚心。諷刺的是,吉賽兒在冥界反而非孤身一人,首領瑪莎和其他同伴消滅了希拉里昂。但這並非為了拯救吉賽兒,而是這些男子的宿命。(是不是有點像我們熟悉的女鬼傳說?)

阿爾伯特來了。雙人舞裡他的心思是愛情多一點或是愧疚多一點?總之吉賽兒狠不下心殺他。以己身頂住瑪莎的竹棍,隨他回歸冥界,高牆無論如何翻轉終將聳立,留下悵然的阿爾伯特。

此作始於磅礴終於幽微,在形式、美學、象徵、技巧各方面都刷新了我對芭蕾表演的認知,每分每秒皆讓人屏息。愛情、死亡、階級、性別,無一不是永恆命題,就在那一堵牆前不到兩小時的時間,這個版本的《吉賽兒》以藝術逼視人類始終難以走出的困境。

英國國家芭蕾舞團×阿喀郎・汗《吉賽兒》台灣巡演行程:
5月9日至11日|台北國家戲劇院
5月16至18日|高雄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
5月24日至25日|台中國家歌劇院

(或許因為這是連演五場中的第一場,舞者只謝幕一次就亮燈,還沒讚嘆夠的全場觀眾都有些意猶未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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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ing Shen 沈如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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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itten by Ring Shen 沈如瑩

理科生、偏食的電影觀眾、書店與出版產業邊緣人,喜歡寫字和手工藝。工作守備範圍:撰稿、編輯、企劃、策展、零售空間規劃,文章散見報章媒體。個人網站|ringshen.t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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