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沙發上看經典:2024金馬經典影展「巨星的誕生」速記
2024年的金馬經典影展「巨星的誕生」以12位好萊塢女神為主題,選出35部作品放映。我在第一時間買好了影癡套組,孰料家裡遇上房東趕人,煩都煩死了哪還有心情看電影,只好咬著牙退掉。作為每年都全勤的經典影迷實在不甘心,於是想辦法把這些片子都找來看一遍。坐在客廳看著55吋的電視螢幕當然比不過進戲院的儀式感,而且相當殘忍的是,因為不是關在戲院裡,電影必須非常好看才能完全專注下去。
在這35部作品裡,我原本已經看過的只有5部:《北非諜影》、《羅馬假期》、《亂世佳人》、《紳士愛美人》和《熱情如火》。其餘30部我花了好幾個月才看完(從舊家看到新家),片源以各大串流平台和YT為主,有些大概是灰色地帶(例如網際網路檔案館)。若以作品本身而言,受限於時代背景,我並不認為每一部都具有「經典」的價值,性別刻板印象經常讓我坐立難安,尤其大部分的電影劇情都相當公式化。額外的樂趣則是在不同的片中看到女伶同台飆戲。
就以這12位女伶簡單寫下印象深刻之處。(圖片皆取自網路。)
莉莉安吉許Lillian Gish
《殘花淚》(Broken Blossoms, 1919)
《八月之鯨》(The Whales of August, 1987)
因為這個影展我才想到其實還看過他兩部片,一是《一個國家的誕生》,二是《獵人之夜》。默片時期,他小家碧玉的形象相當鮮明,《殘花淚》是個賣弄異國情調、呈現東方刻板印象的作品,不過美術算是到位。百般受虐的Lucy(讓人想起《大路》裡的Gelsomina)與流落異鄉的「Yellow Man」同是天涯淪落人,卑微無望的短暫人生中,因為彼此而有了一瞬之光。
本片乍看很難理解其特殊之處,但莉莉安吉許非常知道如何面對攝影機,細微的表情變化讓「特寫」這個詞有了實質的意義。相較之下,《八月之鯨》反而讓我更驚奇,故事非常簡單,畫面極美。個性迥異的年邁姊妹,在看似平靜的夏日時光中因為生命、回憶與人際暗潮洶湧,一如等待著是否出現的鯨。拍此片時吉許已93歲,但眼神、表情、舉止仍皆如少女般純淨,與飾演妹妹的貝蒂戴維斯成為絕佳對照。在金馬簡介中,引用了《八月之鯨》導演林賽安德森所言:「有次我跟莉莉安吉許表示,你剛剛給了我一個完美無瑕的特寫表演。結果貝蒂戴維斯說,這不奇怪,那就是她發明的啊!」
註:《獵人之夜》是部奇片,既低限又驚悚。據說好萊塢想重拍,但我想那種必須以極簡手法才能呈現的詭異氣氛很難重現。
葛洛莉亞史璜生Gloria Swanson
《莫負今宵》(Tonight or Never, 1931)
《日落大道》(Sunset Boulevard, 1950)
不喜歡《莫負今宵》,很過時。電影講述這位女高音空有技巧而無感情,必須透過性經驗以達致藝術成就;男方看似輕浮實際上卻是業界呼風喚雨的人物,若非欲拒還迎帶著瘋狂喜劇的樂趣很難看下去,金馬選這片大概是衝著史璜生的豔光四射吧。不過相較於當時保守的風氣,此片有其大膽之處。《日落大道》自然另當別論,史璜生竟然願意接演這個角色,太值得尊敬。因為此作改編成音樂劇過,故事已很熟悉,不過真的看到原版還是很讚嘆,懷德應該是全世界最會運用鏡子的導演吧,燈光更沒話講。即使數十年來以「電影」為題的作品無數,此片仍是數一數二的犀利殘酷。
葛麗泰嘉寶Greta Garbo
《瑞典女王》(Queen Christina, 1933)
《茶花女》(Camille, 1936)
《妮娜琦珈》(Ninotchka, 1939)
嘉寶息影之後深居簡出以維持其明星神話。其實我在這批電影之前,幾乎沒看過他作品的任何片段,夠神祕吧。嘉寶是瑞典人,高冷五官完全是《瑞典女王》克莉絲汀娜的化身。本片儘管與正史出入甚多,但此作或許可以解讀成,以相當通俗的方式傳達出女性即使身居高位,也必須窮盡一切才能獲得追求自我的機會。
《茶花女》是方法演技的經典,但嘉寶的大笑好像key上去的。我很喜歡男方父親找上門那場戲,儘管「拆散愛侶的家父長」被演繹過千百次,這一次遠勝此後類似場景。在看這部千古命題的時候一直想,問題到底出在歧視、被愛沖昏頭的傻小子(Robert Tylor真俊美,應該是好萊塢影史第一男花瓶),還是揮霍無度的交際花?這樁愛情如果如願,真的能幸福嗎?特別一提Gaston這個角色,很像看似酒肉但貼心無比的gay朋友。
《妮娜琦珈》又譯《俄宮豔使》,宣傳時以「嘉寶笑了」為賣點,但我還是被他的大笑搞到出戲。1939年的電影拿蘇聯當笑點(甚至拿納粹軍禮當哏),該說天真還是無知呢?比起作品,與當時情勢對照更令人玩味。而且他的氣場如此強大,什麼蘇聯特使啊,根本是葉卡捷琳娜再世吧。
瑪琳黛德麗Marlene Dietrich
《藍天使》(The Blue Angel, 1930)
《摩洛哥》(Morocco, 1930)
《金髮維納斯》(Blonde Venus, 1932)
瑪琳黛德麗無疑是「煙視媚行」的同義詞。他在《藍天使》裡一鳴驚人,1930年的電影,女人除了被凝視竟然有能動性,男性知識分子慘遭精神閹割,不愧是威瑪時期(表現主義風格也很明顯)。我對男主角毫無同情之意,若非在他心中仍拋不去階級意識,又怎會落得如此下場。《摩洛哥》的男裝扮相舉世無雙,帥過卡利古柏。劇情很簡單,但情感戲非常精采,同樣是歌舞女郎,與《藍天使》又大不同。整部作品敘事結構是完整到驚人的鏡框對照,結尾一幕則讓作品超越了通俗三角愛情劇。
《金髮維納斯》(又譯《金髮愛神》)基本上是看瑪琳黛德麗萬種風情。水中仙子、歌舞女郎、賢妻良母、名流情婦、落魄娼妓、雌雄同體⋯⋯女人的美如此複雜,可惜那個年代的電影結局只能回歸家庭(有卡萊葛倫竟然不選)。史登堡一定很愛他,才能把他拍得如此風華絕代。黛德麗後來以歌唱演出為主,他的嗓音得天獨厚,別有韻味。
英格麗褒曼Ingrid Bergman
《北非諜影》(Casablanca, 1942)
《煤氣燈下》(Gaslight, 1944)
《意亂情迷》(Spellbound, 1945)
《真假公主》(Anastasia, 1956)
褒曼應該是這些女神之中我最熟悉的,但除了《北非諜影》,我看最多的反而是他與歐洲導演合作的電影。「煤氣燈效應」已成心理學名詞,無需贅言。但我其實無法想像一個人會如此受另一個人操控,這是無知的幸福。英格麗褒曼在片裡大展身手,眼神表情、舉手投足、語氣聲調,全方位演繹受到情感控制暴力(現在所謂的PUA)的角色境遇,從天真幸福、驚慌可憐、自我懷疑、恐懼崩潰到理解真相後的憤怒。
《意亂情迷》中,褒曼與葛雷哥萊畢克一見鍾情,但希區考克當然不會給你一部浪漫愛情電影。為了找出男主角的真正身分以及洗刷他自認殺人的罪名,精神分析成為解謎的不二法門,在提心吊膽中帶著黑色幽默,女人拯救男人也是少見的設定;電影中的夢境情節看起來很「達利」,沒想到真的是達利設計的。
褒曼拍攝《真假公主》時已從義大利回到好萊塢,見過大風大浪的演技更開闊。這個改編多次、啟發無數故事的歷史謎團,天生具有浪漫與童話要素,在尤博連納和海倫西絲的加持下更顯夢幻。都說皇室是不平等的象徵,但誰不希望安娜塔西亞真的逃過死劫呢?
凱薩琳赫本Katharine Hepburn
《費城故事》(The Philadelphia Story, 1940)
《金屋藏嬌》(Adam’s Rib, 1949)
《誰來晚餐》(Guess Who’s Coming to Dinner, 1967)
我看過他與鮑嘉合作的《非洲皇后》,沒特別喜歡,但這次影展裡最對我胃口的就是他的作品。《費城故事》算是瘋狂喜劇,雖然如今看來缺乏政治正確,但這類片型裡連珠炮般的機智對話對我來說是非常性感的,此片一女對上三男,激發出女主角的不同樣貌。本來以前對「交朋友」(=談戀愛)的態度可是比現在寬容得多呢。
《金屋藏嬌》原片名是「亞當的肋骨」,哎。凱薩琳赫本飾演的律師發現檢察官丈夫史賓塞屈賽接下殺夫案,決定替女方辯護,藉由夫妻對簿公堂喚起世人對女權的重視,丈夫卻認為他知法玩法。兩人本是心靈伴侶,在銀幕上飾演針鋒相對的恩愛夫妻,官司結束眼見婚姻也要破裂,毫無冷場的幽默對白看了真是過癮!
《誰來晚餐》可能是這批電影裡最具有時代意義的作品。兩人教養「天然種族平權」的女兒,但當他決定和黑人閃婚時又是另一回事。此片成功推動社會反思,但美國的種族議題至今仍是難解之結。此片也是史賓塞屈賽的遺作,片尾那段父親告白,宛如對凱薩琳赫本的真情流露,實在太動人。
貝蒂戴維斯Bette Davis
《紅衫淚痕》(Jezebel, 1938)
《彗星美人》(All About Eve, 1950)
《姊妹情仇》(What Ever Happened to Baby Jane? , 1962)
《紅衫淚痕》是「華納版的亂世佳人」,早一年推出,背景相似、女主角更任性自私。南方文化充滿階級與性別束縛,現在看來是沒辦法同理的(因為沒穿純白禮服丟掉婚約,最後彷彿成聖奉獻才得到救贖,諸如此類),但戴維斯的演技確實不枉曾是郝思嘉的第一人選。
《彗星美人》有如《日落大道》的另一種詮釋,戴維斯將已過盛年的絕世女伶演繹地淋漓盡致。而這個混合了愛慕嫉妒野心占有的故事,數十年來被一再翻玩,此作似乎仍然無人能出其右 — — 想在藝界出人頭地,總要小心歷史重演。此片尚可看到還未走紅的夢露。《姊妹情仇》根本是恐怖片,真相及結局很快就能察覺,否則只是單方面的身心虐待,毫無「情仇」可言。演技雖好但故事本身我不喜歡,倒是更想看敘述兩位女主角之間針鋒相對的《宿敵》。(克勞馥如果知道他是靠著戴維斯才進片單應該會很不爽。)
奧黛麗赫本Audrey Hepburn
《羅馬假期》(Roman Holiday, 1953)
《龍鳳配》(Sabrina, 1954)
《第凡內早餐》(Breakfast at Tiffany’s, 1961)
《窈窕淑女》(My Fair Lady, 1964)
雖然這樣說有點不公平,但《龍鳳配》現在看是超級無聊的一個片子,鮑嘉跟赫本也很不搭。《第凡內早餐》原本是找夢露,那會變成完全不同的一部電影(顯然會更忠於原著),明星氣質真的是很神奇的東西。非常喜歡此片中的美術設計(那浴缸沙發!),但那位日本房東實在太亞洲刻板印象了,否則我很喜歡這部片。《窈窕淑女》則根本看不下去,說教老白男好煩。
費雯麗Vivien Leigh
《亂世佳人》(Gone with the Wind, 1939)
《慾望街車》(A Streetcar Named Desire, 1951)
《慾望街車》太驚人了,隔著黑白螢幕都能感受到令人窒息的溼熱空氣。很少有角色會讓我打從心底驚嘆「怎麼能演得出來」,郝思嘉如是,白蘭琪如是。或者費雯麗才是讓這一切值得驚嘆的原因吧(所以一部片放了兩張劇照)。看完此片後我認真查了費雯麗的生平,他晚年果然受精神狀況所苦──因為普通人是演不出這角色的。
伊莉莎白泰勒Elizabeth Taylor
《郎心如鐵》(A Place in the Sun, 1951)
《夏日癡魂》(Suddenly, Last Summer, 1959)
《靈慾春宵》(Who’s Afraid of Virginia Woolf ?, 1966)
選《郎心如鐵》大概就是要觀眾看泰勒的驚人美貌,否則這種陳世美的故事有什麼值得看的。《夏日癡魂》可以看到泰勒和凱薩琳赫本同台飆戲。此作是田納西威廉斯的劇本,台詞超級多,兩位女主一場都是十幾二十分鐘,都太會演。片中對精神疾病的刻畫帶著科幻想像,驚天動地的謎團來自始終未明確現身的同志表哥,但時隔半個世紀,那股震撼已然不復期待。《靈慾春宵》(誰怕吳爾芙)從片名就諷刺著中產階級的生活毫無意義。四位主角在室內近景飆演技,完全是舞台劇的實寫版,攝影很有魄力,電影本身讓人焦躁到極點(不是貶意),五、六〇年代美國中產階級家庭的空虛真的有夠無病呻吟(仍然不是貶意)。
瑪麗蓮夢露Marilyn Monroe
《紳士愛美人》(Gentlemen Prefer Blondes, 1953)
《七年之癢》(The Seven Year Itch, 1955)
《熱情如火》(Some Like It Hot, 1959)
有空時會想再重看另外兩部,比利懷德在傳統性別意識底下的幽默還是比同代人技高一籌。《七年之癢》中夢露的金髮傻妹形象襯托男人才是真正愚蠢,男主角沒完沒了的小劇場扣合精神分析潮流頗為幽默,比預期好看。(原來電影裡地鐵風掀裙那一幕沒有全身鏡頭。)
茱蒂嘉蘭Judy Garland
《相逢聖路易》(Meet Me in St. Louis, 1944)
《花開蝶滿枝》(Easter Parade, 1948)
《星海浮沉錄》(A Star Is Born, 1954)
《相逢聖路易》和《花開蝶滿枝》的歌都真的很好聽,不過自從了解嘉蘭的生平後,每次看到他纖細的外型就感到哀傷。《相逢聖路易》是他從童星轉型,以及與文生明尼利的定情之作,沒有戲劇性的波瀾起伏,而是描述一個家庭因為父親升遷要從聖路易搬到紐約的故事(此片在聖路易首映)。《花開蝶滿枝》是典型的MGM歌舞片,鏡頭永遠跟著主角、劇情為串接表演而存在,歌舞塞好塞滿。男主角原是金凱利,但他扭傷腳踝,只得請出50歲的舞王佛雷亞斯坦。舞技固然驚人,但跟相差23歲的嘉蘭演情侶實在不搭,全片毫無化學反應,倒是安泰勒兩支獨舞野心十足,看得過癮。
我發現一直看黑白片有點累。這次反正是自己在家看,我就照著片單的先後看,超過1/3時才出現彩色片。老實說這一屆的主題是歷年我最沒有「渴望」看到的,或許也是我乾脆退票的原因之一。好萊塢在1930年代以降施行的海斯法典(Hays Code)以及社會的保守氛圍,讓電影敘事無法從倫理道德中突破,略顯無聊。
以往看過的5部不算的話,這次比較喜歡的幾部(不分先後)是《八月之鯨》、《日落大道》、《慾望街車》、《彗星美人》、《金屋藏嬌》、《誰來晚餐》、《第凡內早餐》。